“阿六哥,你安心橫一會兒,等我裝口煙你香香!這又何必上什麼心事,等我們老大回來,不妨從長計議!”
婦人嘴裏這樣咕噥,伊的精神極為專一,視線死釘在牆上,絕不旁視。伊所說的阿六哥,這時坐在鐵床下首的床沿上,是個二十歲的少年,身上雖穿短衣,卻還整潔,麵貌和室中的餘人比較,也覺略微清俊,隻是坐在那裏呆呆看著那盞煙燈,態度很是窘迫,分明胸中藏有一件猶疑莫決的事。當下,他聽婦人指名向他說話,好像夢醒似的抬起眼來,點了點頭,還沒接口,不防室內第二位神道卻開口發言道:
“阿六哥,嫂嫂說的話一點不錯,萬事都有我們弟兄們在著,總不叫你吃虧,何必擔心事?”
說話的人,大家都喚他酒甏阿毛。這人是個又矮又胖的漢子,身上穿著一件黑直貢呢的長袍,天生一副三棱的眼珠,左眼眶下有一很深的刀疤,眼皮因之吊了下來,顯出鮮紅的顏色,神情令人可怕。這位酒甏阿毛,翹起一腿,雙手抱定膝蓋,側身坐在沿窗方桌子邊,說話之際,兩眼圓睜,神氣十足,那一臉的橫肉,似乎會隨著他的發言而微微顫動。名喚“阿六”的短衣少年,聽他說了這幾句話,皺著眉頭看了他一眼,眼角帶著不安,但仍默不作聲。酒甏阿毛續道:
“阿六哥,你聽兄弟的話,盡管在這裏玩一會兒,照樣回去,照樣做你的事,隻做沒有這……”
酒甏阿毛沒有說完,先前說話的老牌美女卻冷笑一聲,代這阿六哥答道:
“哼!叫你一聲‘阿毛哥’吧,你真看戲看了賣芝麻糖!你沒有聽得阿六哥說嗎?他不回去咧!”
酒甏阿毛一怔道:
“這是做什麼?”
這當兒,那靠壁的短榻上,另有第三尊神道,是個黑瘦的細長條子,一手支著頭橫在那裏,起初默然聽他們說著,並不插口。至此忍不住坐了起來,很驚異地問道:
“咦?阿六哥,你為什麼不回去?”
阿六哥未及開口,這性情卡急的酒甏阿毛卻又握了一個拳頭,在方桌子上重重碰了一下,高聲說道:
“你倘不回去,我們少了一種內線,他那裏又有什麼舉動,我們便不知道。這事,我不讚成!”
那細長條子也道:
“是呀,他們不見人口,又不是交給你的,總不至於無端向你說話,你怕什麼?倘不回去,倒反告訴他們,這事你也有份了!”
這一肥一瘦的二人,你一聲我一聲,交口嚷著。阿六哥滿麵現出膽小害怕的樣子,急忙搖搖手,意思教這二人說話輕些,隨又伸手鬼鬼祟祟指著隔壁屋子,悄悄說道:
“我不回去,自有緣故,我已向嫂嫂說了。你們說話不要太高,不要被他聽見我在這裏。”
酒甏阿毛不耐煩道:
“阿六哥,你又不寫意了,吊桶在我們的井裏。他聽見了,你又怎麼……”
此時,老牌美女插口道:
“你們別搗亂,也不必嘴五舌六,等我告訴你們。”
伊說時,便向酒甏阿毛道:
“你可知道,阿六哥今天為了什麼事來的?”
酒甏阿毛見問,把那粗肥的頭頸一扭,神色愈加不耐,冷然道:
“他來時,我們在隔壁,一千鏟還沒鏟完,怎麼知道你們的話?”
細長條子也道:
“喔唷,肚腸癢得很,快些說吧,到底什麼事?不要牽絲攀藤了!”
老牌美女慢吞吞地道:
“阿六哥說的,他那裏為了這事,預備要和我們犯一犯,已請了兩個什麼……”
伊說到這裏,卻頓住了話頭,回頭問阿六哥道:
“你剛才說他們請了兩個什麼呀?”
阿六哥眼中露著憂懼,答道:
“兩個什麼私家偵探,一個叫做霍桑,還有一個喚作什麼包朗。聽說這兩個是天下頂有名的自家包打聽,沒有一件事打聽不出的。”
老牌美女接口道:
“你們聽見嗎?阿六哥是個膽小朋友,恐怕他們查問起來,疑心到他身上。因此,心裏著急,逃到這裏來了。我想這事倒要……”
老牌美女還沒有說完,酒甏阿毛和那細長條子二人同時吃了一驚。那細長條子尤甚,黑蒼蒼的一張瘦臉皮上頓時改變了顏色。酒甏阿毛也把那雙可怕的眼珠瞪得很大,半晌不發一言,分明這一個消息,已打動他的心坎。可是一會兒,他覺得自己的弱點太暴露了,因又聳聳兩個肥肩,一陣獰笑道:
“嗄,我當什麼大不了的事。原來他們請了兩個偵探。什麼霍雙霍單,包朗包姐的!這兩個起碼人,我連名字也沒聽見過,也值得這樣大驚小怪!”
酒甏阿毛說這話時,故意又把頭頸一扭,胸脯一挺,隨在身畔取出一支紙煙,在方桌子上使勁搗了幾下,就向嘴裏一送,一麵取火燃吸,一麵滿麵放出淡漠的樣子,表示他對這事不屑置念。但他雖把態度勉強裝得十分鎮靜,倘有細心的人,在這煙紋裏麵,冷眼觀察一下,便知他那鎮靜之中,實已起了無限隱憂,眉梢眼角,隨處可以找到一句嘴硬骨頭酥的成語。可是那個細長條子卻還不曾發覺他這破綻,聽他說著這種冷冰冰的話,不禁皺著眉說道:
“阿毛哥,你別看得太輕鬆,說這涼颼颼的話。我看這事有點吃閃,非等老大回來,商議商議不可。”
細長條子說這話時,語氣有些著忙,他的態度,恰和酒甏阿毛,成為絕對的反比例,好像即刻就有大禍臨頭似的,隨又沉下臉色,問阿六哥道:
“你這消息是真的嗎?”
阿六哥正色道:
“我是看見了人才跑來的!這又不是好玩的事,的確一本正經跑來告訴你們的,騙你們做什麼!”
老牌美女起先精神專注著那支煙槍,對於這事,淡淡的並不十分在意。至此,看了阿六哥說話時那副緊湊的麵色,又聽這細長條子說得如許鄭重,知道這事有些厲害,不禁有些擔心起來,忙把嘴內的煙嘴取下,呆呆地看著二人問道:
“你們說的這兩個到底是什麼人呀?”
細長條子苦笑道:
“咦,即刻說過是兩個偵探,你不聽見說嗎?他們不比尋常的包字頭,很不好弄咧!”
他說著,目光一閃,想起了什麼事的,問道:
“嫂嫂,毛獅子的事你知道嗎?大約這個人,老大總會提起過的。”
老牌美女道:
“你說販海砂的毛獅子嗎?”
細長條子點頭道:
“正是,他從前販過海砂,也販過黑老,什麼玩意兒都玩過。他在江、海、湖三條線上,總算扳指頭數得到的人物,圈子裏的朋友,誰不知道。那一回到上海來,也算他觸黴頭,頭一次放馬,輕輕易易,就跌翻在這霍桑手裏。”
這幾句話,老牌美女和阿六哥,二人都聽得呆了。細長條子頓了頓,便繼續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