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有那飛賊江南燕,大家都知道,他是有飛簷走壁的本領的,他這三個字的名頭,哪一個聽了不頭痛?獨是他一遇著了這霍桑,卻是一帖藥,比血滴子還怕。有一回,聽說江南燕,曾被這霍桑,追得無路可走。後來逃到一座陰地之前,江南燕一翻身,翻上了三丈多高的屋麵。他以為這一來,那霍桑隻好看看他了,哪裏知道,霍桑是外國學堂裏的學生出身,練過跳高、走天橋和各種外國體操。當時冷笑一聲,說是‘任你逃到龍王廟,我要追進水晶宮’。說完,身子輕輕一縱,也上了屋麵。江南燕一急,幾乎急得靈魂出竅,急忙一手發出三支金錢鏢,專打霍桑的上盤,這是他的結末一手看家本領,百發百中的。不料霍桑把頭左邊一偏,右邊一偏,兩偏,那兩支鏢都齊耳根擦過,第三鏢把頭一低,接在手裏,一鏢還打過去,就把江南燕從屋麵上打了下來。一麵他的夥計包朗,等在下麵,繩子也預備好了。你們想想,這兩尊神道,厲害不厲害?現在事情臨到你我頭上,還在糊裏糊塗!”

細長條子這一席話,說得唾沫四濺,神情活現,遇著緊要關頭,卻還指手畫腳,輔助口述的不足,真比當時曾親臨其事,還要真切幾倍。中年婦人聽出了神,每當他說一句,臉上添上一份擔心的樣子,聽到末了,忍不住著急道:

“啊喲,這樣說,虧得阿六哥預早來說!我還當作無關緊要的事,這怎麼好呢?我們也得商議商議唉!老大怎麼還不回來?這個浮屍,汆了出去,魂靈總是掉在外頭的!”

老牌美女恨恨地詛咒著,聲音也兩樣了。尤其是那阿六哥,臉色變得鐵青,手足好似沒有安放處,而且滿帶一種後悔的神情。細長條子在這話機暫時停頓的當兒,定睛向這二人看看。他一方麵覺自己的話,能夠聳動他們的聽聞,心裏很有點得意;一方麵他雖這樣說著,對於所說的事,自己未免也有幾分氣餒。心頭藏了這種複雜的心緒,麵部的表情,便覺格外難看。當下,他伸手抹抹嘴邊的唾沫,又往下說道:

“況且……況且……”

他正很興奮地預備續續發表他那有聲有色的演詞,冷不防一種重大的聲浪,“砰”的一聲把他嚇了一跳。老牌美女和阿六哥也吃了一驚,一看,卻是酒甏阿毛,氣呼呼地,把那方桌猛力拍了一下,直拍得指縫中的那支煙,火星四濺。原來酒甏阿毛起先聽這細長條子,代那霍桑、包朗二人,竭力張大聲勢,心頭已是不快,本來早想打斷他的話頭,不想後來聽他添油加醋,說到霍桑追趕江南燕的一節,聽著聽著,覺得比那說書先生開講《七俠五義》《征東》《緣牡丹》等故事,趣味還要濃厚,不覺聽得張口結舌,忘乎所以。這時候,他見細長條子,抹抹脖子,不知又要說些什麼,因而順手碰著桌子,阻斷他的話頭。老牌美女不知為了什麼,忙驚問道:

“阿毛哥,做什麼?發瘋嗎?”

酒甏阿毛不理,歪著那雙紅筋滿布的怪眼,向這細長條子獰笑道:

“長腳金寶,我勸你陽春加四,就這樣免了吧!我看你再說下去,馬上就要零碎動咧!虧你也算是個經過潼關殺過韃子的老相,竟說出這種蟲囊子的話來!老實說,年紀輕輕,總要吃硬一點,要害怕,就不要幹這種事!既已幹下了,就不必再害怕!身體又不是租來的,饞牢又不是跌不得的,為什麼這樣不值價?”

這一番連譏帶諷的話,說得這瘦長的長腳金寶,有些猴急了,黑蒼蒼的臉上,頓時泛出一抹怒紅,成了豬肝似的顏色,不服道:

“啊呀,阿毛哥,你的聲音太難聽了!這幾句話,囔聲得沒有道理呀!兄弟不過說,他那裏請了兩件末老,物事很大,恐怕事情紮手,須要防備防備,又沒談過別的話,有什麼值價不值價呢?”

酒甏阿毛打鼻孔裏透了一聲氣道:

“阿弟哥,靜點吧,你說那兩件末老,不大好弄,兄弟不是不知道。老實告訴你吧,兄弟雖不才,也曾在三關六碼頭混過,紅眉毛綠眼睛的朋友也見過的多了!嘿嘿,隨你什麼知馬力的綠豆,沒有戳碰不得的!蛇吃鰻鯉,各有三千年道行的!那兩位仁兄如果有種,找到我們頭上來,嘿,憑你三刀六洞的交易,不是自己吹牛,兄弟和老大兩人,大約還對付得了!萬事不用別人費心!”

酒甏阿毛說這一席話,額頭上的青筋根根顯露,說到末了,又把兩個袖口,使勁左一卷右一卷,卷了好幾次,露出兩端肌肉堅實的臂膊。臂上一片烏叢叢的汗毛,望去好似春初的細草,再加說話時的那股狠勁,大有吃人肉不怕血腥,四天王不是對手的氣概。他這一股勇氣果然效力不小,頓使那老牌美女,即刻一臉擔心的樣子,無形中消失了大半,連那惴惴不安、手足無措的阿六哥,也覺胸口鬆爽了許多。他們不但覺得安心,而且對於這位口頭上的英雄,心裏都還存著一股不可思議的傾倒之意。獨獨長腳金寶,卻依舊憤憤不平,正自紫漲著臉,想要和他爭論一下,不防酒甏阿毛趁勢歪過眼來,狠狠地向他瞪了一個白眼,同時眼皮眨了幾眨,又把嘴兒向那老牌美女和阿六哥一歪。這種舉動分明暗示長腳金寶說:唉,長腳金寶,你別發急。你的話很有見地,我都明白的,但是當著這兩個膽小如鼠的東西麵前,何必放在嘴上呢?長腳金寶看酒甏阿毛向他丟眉眨眼,起先一怔,不明用意,想了想,立刻恍然大悟,知道酒甏阿毛的那番英雄好漢式的話兒,也是用打氣筒兒,吹壯了膽子,說的分明怕那二人害怕,有意這樣說,安他們的心的。轉念之間,不覺非常地懊悔,懊悔方才,不該不稍加考慮,衝口說了許多厲害的話,害得他們心意忐忑不定。明知和他們計議決計議不出什麼長策,真所謂“成事不足,敗事有餘”,自己為何這樣糊塗!想時,忙不迭支吾道:

“唉,阿毛哥說的話,是呀,錯是也不錯,對的!”

此時,長腳金寶竭力收轉篷來,意欲掩飾幾句,無如即刻預備和酒甏阿毛搶白的幾句話,方從喉際強咽下去,卻把別的話都擠塞住了,一時竟找不出適當的語句,支支吾吾了好半晌,方又勉強說道:

“是呀,阿毛哥的話,錯是也不錯,不過……不過我想,陰溝裏也有翻船的日子,萬事不可太大意。他那裏既有了準備,我們也要預防一著。我的話也沒有說錯呀!”

阿六哥道:

“這話也不錯。等老大回來,快些商議一個對付的方法!”

酒甏阿毛猛力吸了一口煙,笑道:

“長腳金寶,我教你靜點,還是靜點吧!大約今天吃了膈肝,怎麼回不過來。阿六哥也不必膽小,依我的主見,頂好還是回去,不回去,也沒有什麼大不了。我隻要問你們,那姓霍的就算本領通天,但他又不是仙人,怎能知道我們的地方?就算他有顏色,找得來了,到了真正風緊的時候,我們還有頭號擋風牌,可以保護我們。老實說一句,也不怕他們碰動俺這裏的一根汗毛,怕什麼呢!”

老牌美女聽到這裏,不住點頭,表示酒甏阿毛說的話,很能使伊滿意。這時伊的態度,也完全恢複原有之鎮定,順勢撇了撇嘴,附和著道:

“真的……阿毛哥的話一點也不錯!聽長腳金寶說起來,好像那姓霍的人,比孫行者和趙子龍,本領還要大,我倒兩個半嚇咧……專門謠言惑眾,聽了他的說話,鹽缽頭裏要出蛆哩!”

長腳金寶故意裝得十分忸怩似的,俯首無言。那酒甏阿毛卻放出一臉得意,像是一個倒黴的律師,一旦在法庭上得了勝訴似的。但雖如此,二人的眉宇間,一種隱憂仍續續流露於不自覺中,接著,他們便湊近身子,唧唧噥噥,開起咬耳朵的談判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