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牌美女撅起了嘴,滿麵鄙夷不屑,不理他的話,卻向長腳金寶道:

“你也不必在我麵前歎什麼苦腔,你當我閉上了眼,不聽見的,我看你一天到晚蹺起了二郎腿,一點念頭不轉,除了想照大牌頭,別的事樣樣都是朗德山!隔壁胡小麻子,陪那小老爺,已經陪了好半天了,請你去問問那小老爺,要吃什麼不要。要呢,快去買,也好替班了!”

伊說著,猛力吞吐了幾口,又道:

“此地請教著的,通通都是寶貨,老槍阿四,出去買買香煙,也死在外麵,不想回來咧!”

長腳金寶聽伊這樣說,好似奉了聖旨似的,忙打短榻上麵站了起來,高聲說道:

“噢,曉得,得令!”

說完,向酒甏阿毛吐吐舌頭,扮了一個鬼臉。酒甏阿毛卻向他歪歪嘴,搖搖頭,意思教他走過去,不必多開口。長腳金寶會意點了點頭,一麵連聲嚷著“出鬆”“出鬆”,便拖著鞋皮,趿拉趿拉,走到隔壁屋裏去了。

一尊神道方去,一尊神道又來,來者便是所說的胡小麻子。此君尊容如何,不勞再替他寫照,隻看他的雅篆,便可知道八九。不過要補說一句,他的膚色很白,白的卻同石灰仿佛,頭戴一頂花呢鴨舌帽,帽舌幾乎把兩個鼠目似的眼珠,完全掩住,身穿一件上青華絲葛短襖,足有二十多副胡桃紐扣,下身兩個褲腳管,估量起來,放心可以藏下兩對孿生的私孩。此君很像一個蚊蟲,大像未曾光臨,聲音早已先到,嘴內哼著“妙根篤格娘呀”,一路哼進門來,先向鐵床上麵一看,邊道:

“喔唷,阿六哥,長遠勿見,租蘇滿麵!”

一句話沒有說完,卻向老牌美女道:

“喔唷,嫂嫂,讓我也香一口,透透氣,好不好?”

第二句話方自出口,立刻又像旋風般的旋轉身子,向酒甏阿毛望了望道:

“喔唷,這裏方才熱鬧得很,不多一會,聽得你們碰台拍凳,神喤鬼叫,誰又和誰吃鬥呀?我好像聽得長腳金寶,說起什麼江南燕,又是什麼霍桑,你們無端提這兩個做什麼?”

酒甏阿毛未及答話,他的身子又背了過去,仍向老牌美女道:

“咦,嫂嫂,老大還沒有回來嗎?喂,阿六哥,他那裏怎麼樣,有什麼舉動嗎?”

自從這胡小麻子進門以後,簡直等於飛到一個稻熟時的麻雀,滿屋子中,隻聽得他單純的聲音,而且說起話來,比瀑布更急,餘人簡直無從插言。老牌美女恰巧抽完一筒煙,抬眼向這胡小麻子看看,見他這種骨頭輕於美人鷂的樣子,伊想起方才聽了長腳金寶的話,曾經吃了一個小小的驚嚇,這當兒,好在機器之中,已是加足了電,便覺很安心地意欲借這來人,間接報複一下,於是把眉峰一蹙,說道:

“哼,爛麻皮,事情紮手的很咧!你還這樣輕骨頭劈蘇(哭也)的日子,在眼前了!”

胡小麻子嘻開了嘴,笑道:

“不要緊,天坍下來,有長人頂的!”

老牌美女見伊的話不生效力,沉下臉來道:

“好好,不相信,隨便你,你問阿六哥!喂,阿六哥,你把他那裏的事,對這小鬼說!”

到底這阿六哥,在滿屋裏,還是比較的最長厚的人物,得了這個綸音似的命令,立刻戰戰兢兢,把先前一番話,一字不易背了一遍,承他的情,另外小心翼翼,加了好些話。胡小麻子聽阿六哥說起霍桑的事情,證以方才隔壁所聽得的話,不由得也是一怔,失口嚷道:

“啊喲……這……”

“啊喲”二字方自出口,忽覺背後一種鬼叫似的聲音,“噓”的一聲,直刺他的耳鼓,忙不迭頓住口,回頭看時,卻見酒甏阿毛一臉詭秘的樣子,正在竭力和他擠眉弄眼,一麵又聽酒甏阿毛朗聲說道:

“哼!討厭極了,還提這話做什麼,真是有愁無愁,愁六月裏沒有日頭。小麻子,快不要聽嫂嫂的話,伊是有意嚇嚇你的!老實說,他們有種敢來嗎?嘿……”

讀者總還記得,記者前麵把這滿屋子的人都稱為神道,既稱神道,當然都有靈感。尤其這胡小麻子,在諸位神道中乃是最具廣大靈感的一位,差不多眼珠可以當作探海燈,而眉毛可以代表無線電。他一麵聽酒甏阿毛的口氣,又看他扮著鬼臉,心頭早已明白酒甏阿毛的意思,一轉念間,忙將“啊喲”二字底下的原句退了下去,順口大聲附和道:

“嗄,我當什麼事!這兩個起碼人嗎?”

胡小麻子說這幾個字時,竭力表示一種清淡的意思,又道:

“哦,這兩個起碼人,想要來找我們嗎?我問他們頭皮還推得動,推不動!”

他說著,把那頂鴨舌帽,推到青龍角上,兩眼骨碌碌地,死盯著酒甏阿毛。酒甏阿毛卻向他微微點頭,對他表示一種讚許之意,搭訕又問他道:

“喂,小麻皮,閑話少說,隔壁小老爺怎麼樣了?”

胡小麻子答道:

“他在那裏,弄著麻雀牌搭大橋,搭牌樓,獨自玩得很樂意咧!告訴你們也是笑話,這小老爺桃子真酥,我問他‘這裏好不好’,他回說‘很好,很開心’,又說‘他城隍老雖然很有錢,卻小氣的很,不像此地,想吃什麼有什麼的,所以多玩幾天也不要緊。’還說‘他寫信回去時,一定要逼他老頭子多放些血,給我們分’。你們想,這種酥桃子,不是難得見的嗎?”

胡小麻子嘴內雖這樣嘮嘮叨叨,和眾人敷衍,眼裏望著酒甏阿毛,見他一臉憂急,心頭也暗自轆轤不定,一時又未便詢問,因此,方才那種油腔滑調,不知不覺漸漸消失。可是床上的老牌美女和阿六哥,聽了他的話,倒忍不住好笑起來。阿六哥自言自語道:

“真是戇坯!他們家裏,還當他是活寶,常常說他怎樣怎樣聰敏咧!”

阿六哥自從走進這間客堂樓上,一副陰沉的臉色,自始至終,像是崑山城隍的偶像,直到此刻,聽了胡小麻子的話,方有一絲笑意,但這一笑,不大吉利。笑容在他臉部,還沒放得安穩,驀地聽得樓下一種重大的關門聲,“轟”的一下,直同坍塌了什麼似的,震的這不甚結實的屋子,樓板窗欞,都微微起了震動。同時門上那個響鈴,一陣急顫而又銳厲的聲音,滴零零向人耳內直鑽。這時客堂樓上的四個人,除了老牌美女,即刻吃了酒甏阿毛的一服定心丸似的被黑霧迷了心,還不很在意,餘外的三個各各都懷著一種不可思議的鬼胎,聽了這種急促的聲音,他們的心房,不禁也隨著樓板窗欞,同時起了微微的震蕩。酒甏阿毛一時忘形,身子霍地豎了起來,失聲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