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療養院的深宵
寒冬的一晚,嗚嗚的西北風吹刮得像把整個世界翻過來。那盞半明不滅慘淡無光的路燈不住地搖頭,仿佛代那些少衣缺食的人們歎息。路上行人很少,間或從遠處傳來一聲:
“羅宋麵包,賣麵包!”
钜鹿路上有座龐大的建築物——仁德療養院——像臥虎般伏在那裏,緊閉上嘴巴,不視朔風吞噬它懷中的被保護者。
四周都是暗沉沉靜悄悄,偶爾有一兩聲嬰兒的微哭聲,療養院裏大多數的人全縮在溫暖的被窩裏找好夢。
第三號特等病室的窗子裏透出一線燈光,厚窗簾上隱約有個移動的影子,顯然,屋子裏還有人沒鑽進被窩去。
“嗒”,三號病室的門球輕輕轉動,隨著半開的門有陣尖銳的風呼嚕嚕往裏鑽,門外黑黢黢地,有塊白色小東西蠕蠕抖動。
“平先生還沒有睡?”
看護陳小姐在門外先伸進頭來,黑發上戴著的白色看護帽像隻白蝙蝠。
“沒睡,外邊很冷吧?進來烘烘火,暖和些。”
平帆夾住一塊熟煤,拋進火爐去。
燒旺煤遇著濕熟煤,吐出一陣“滋滋滋”的聲音。
“藥水吃過嗎?晚上少看書,別用腦筋,靜靜地睡,也許可以早些睡熟。”
陳小姐把整個穿白的身子塞進房間裏,脖子仍舊縮著,一雙僵紅的手拚命地搓揉,又放在嘴邊噓熱氣,兩腳輕輕地跺著:
“天真冷還是睡吧!”
“睡不著,吃了藥水仍舊睡不著。昨晚恨不過,多吃一格藥水,結果,人像是睡著了,而精神不肯睡,一切的聲音全聽得很明白,手腳疲軟得不能輕動,那才叫難過呢!所以今天隻有聽其自然,不敢勉強叫它睡。”
“啊,時候不早了!”
看護打個哈欠,用右手輕輕向嘴上按按,又望望左手腕上的表:
“一點半,嗯,天真冷!”
“你還不去睡?今天值夜班?”
“這麼冷天值夜班,真倒黴!不是十四號裏的女人生產,誰願意往外麵喝西北風!”
她咕嘟著嘴,坐在爐邊,伸手向火取暖。
“倘使有人打鈴呢?”
他含笑地反問。
“你們有錢的人,屋子裏有火爐,捱在被窩裏暖烘烘,也得可憐可憐我們,西北風刮在臉上像刀子,沒錢的人也是血肉之軀啊!”
平帆在仁德療養院已經住了兩個多星期,他原沒有什麼了不得的病,不過患有輕微的失眠症,乘此在醫院裏修養而已。他生性很健談,沒架子,手麵又慷慨,所以那些看護和他廝混得很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