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多時到了報館,公乙下來,子仁自回局去。公乙走進報館,教他的小廝,收拾衣囊。陀生問他做什麼。

公乙道:“我回蘇州去一次,請你明天在報上登一段,我偵探職事已畢,回蘇州去了。千萬千萬!”說罷,攜同小廝,別了陀生,到火車站,乘火車直回蘇州。

到了明天,果然登出報來,火車來往人物表,也有他的名字。大家議論紛紛,有說從前幾家的失物,都沒有尋到,他就算職事已畢,徑自回去,未免太糊塗了!有說他探出這夾壁,總算有本領的。有說他是畏難而去了。這且不必說他。

又過了幾天,那芳園茶樓上,卻添了一位吃茶的新客人,天天一兩點鍾來,五六點鍾回去。住在五馬路振新客棧裏,是個蕪湖駐滬采辦洋貨的客人,年紀有三十多歲,說的一口外省侉腔,身上穿的雖然是綢緞,卻很不順眼。芳園茶樓的茶客,多半是遊手好閑、沒有正業的人,見來了這樣一個土老兒,又是個有錢的樣子,都來同他兜搭。他卻似睬不睬,仿佛怯生似的。這些茶客更是同他要親近了。

過了幾天,就有一個叫王懷的,一個叫李阿二的,到他棧房裏去看他,客氣了一陣,通了名姓,才知他叫張有。王懷問他到上海來做什麼生意的。張有也不隱藏,就一五一十的,說是從蕪湖來,帶了有上萬的銀子,來上海辦洋貨去賣的。他在蕪湖開了一爿大洋廣雜貨店,名字就叫“有記”。三個人越談越投機,王懷就約張有同阿二去吃小館子。

明天阿二又請客,又介紹了有四五個朋友,內中有一個姓張名叫得勝的,說話是直隸的口音,身子高大,麵孔極黑,神氣甚是凶猛。得勝自己說從前當過三年兵,自幼練了一身拳技,現在在上海教人家打拳為生,性子很爽快,同張有很談得來。

如此三天一酒,兩天一飯,大家越聚越熟,賭博嫖妓,隨後全都來了。張有也樂此不疲。

有一天,阿二、王懷來找張有。王懷輕輕對張有道:“我們都是極要好的朋友,所以也不瞞你。今天晚上,得勝哥請一位姓餘的富翁,在他自己屋裏吃酒,並且吃完酒要敘一敘。我們幾弟兄,都是本地人,恐怕那富翁生疑,因此得勝哥教我們兩人來請你去。因為你老哥是外路人,又是忠厚的樣子,你坐下來做寶莊,那姓餘的必相信不疑。其實大家都是規規矩矩的,不過骰子上麵,有點小講究,搖的時候,往左一動是白虎,往右一動是青龍。比方搖成青龍,他恰好押的是青龍,那麼在開的時候,再往左一動,就變成白虎了!大家叨光他幾文,大家平分,你看怎樣?”

張有道:“很好,就這樣辦吧!”

到了晚上,大家齊集在得勝家裏,吃過酒就開場搖起。那個富翁有很長的白胡須,白胖的臉盤,是個大富賈的樣子,架子很大,不大理人,就是同張有得勝兩人周旋周旋。等到上場,看這富翁,是很好賭的,坐下買了一千塊錢的籌碼,放在麵前。張有坐在上莊家的位子,說好先搖一百寶。照著王懷說的,先搖了三次空寶,一看,誠然不錯,要他青龍,就是青龍,要白虎,就是白虎。如此一連搖了九十幾寶,都是富翁一人輸的,輸了總有兩萬多了。

等到第九十九寶上,富翁又拿出六萬塊錢一張莊票,說道:“隻有兩寶了,我要拚上一拚!”說罷,將這張票子,一總押在青龍上麵,張有搖的卻是青龍。等張有伸手要左開寶,隻聽杯子裏麵極微的一響,張有就把杯子開開了。大家一看,卻是白虎,不要說富翁失色,就連王懷、得勝諸人也變了顏色了。接連又搖一寶,仍舊是莊家贏的。富翁悻悻地去了。

張有一看,得勝目有凶光,神氣很不好,連忙說道:“得勝哥,你莫要認真!今天這一局,是我故意鬧著玩的。我也是門裏的人,不過大家全不知道就是了。既然弄穿,我實對大家說吧!我本來是吃這行飯的,因為在北邊犯了案子,站不住腳,才逃到上海。恐怕被人曉得,因此假扮商人,掩人耳目,其實並沒有這回事。以後如蒙諸位哥們不棄,一定效力,替哥們做點事,千萬不可見外!這八萬塊錢,請得勝哥收回吧!”

得勝聽罷,轉怒為喜,哈哈大笑道:“原來是自家人,失敬了!老大總在幫吧!”

張有道:“不敢,叨祖師爺的靈光,混碗飯活罷了!”

得勝知他同在一幫,格外快活。原來這一問一答,是他們幫裏的隱語。王懷、阿二聽了,也不勝之喜。以後大家都是一家人,也不再在張有身上想主意了。

得勝問張有道:“如今是自家人了,大家也不必瞞了。我們起先真當你是洋貨客人,帶了萬把塊錢,想騙過來用用。不道竟瞎了眼,一家人認不得一家人,真是好笑!不過今天末了這一寶,你是怎麼看破的?”

張有道:“我起先就知道是倒脫靴,我想大家取個笑,先莫要說破。等到這一寶,我是搖的青龍,要開的時節,聽見骰子微微一響,知是用吸鐵石把骰子吸成白虎了。我若是再一動,無論向左向右,總是要變成青龍的,故我不動他,就開了開來,自然不會變了。”說得大家都佩服,齊說道:“你的手段,真比我們高!你要肯同我們聯成一黨,真是吃著不盡呢!況且我們又是同幫,更需要親厚了!”

張有道:“我一人正愁孤立,難得諸位哥們抬愛,我是感激不盡的了!”

得勝道:“如此,一發對你說吧!我們現在有個大黨,名叫魔黨,這黨裏各種花樣全有。有一位大首領,就知他號叫‘萬丈魔’,卻沒有見過他本來麵目。本部裏他也並不常來。他手下有四位小首領,分做天、地、人、和。小首領底下是十個正頭目,十二個副頭目,再底下就是普通黨員了。各地分黨另有分黨的頭目,是一正兩副,都要聽從大首領的號令。我是個午字副頭目。新近被斷命的偵探捉去一位乙字正頭目,大首領正設法要救他出來呢。正頭目用甲、乙、丙、丁分的,副的是用子、醜、寅、卯分的。你要入黨,是頂好了,我可以介紹。請小首領審察過了,然後轉稟大首領,就可允許你入黨了。你隻要捐一塊錢的黨費,一塊錢的徽章費,就成了。”

張有道:“極願極願!”

等到明天晚上,得勝領張有同到本部去。這黨的本部,在靠鄉的一條馬路上,叫做花園路。本部的房子是極闊大、極輝煌的洋式樓房。門口是鐵柵欄,掛著“聖道公社”的黃銅牌子。

得勝走到門口,對張有道:“你到裏麵,千萬不可亂說亂動!看我怎樣,你便怎樣就是了!”

張有點點頭答應。得勝用手在銅牌上麵正中一個釘子上撳了七下,裏麵走出一人,隔著鐵柵欄,舉起左手,放下時摸了摸頭,得勝也是如此。

裏麵這人問道:“你站在哪裏?”

得勝道:“我站在第四班第七位。”

裏麵又道:“不要錯了!”

得勝道:“上有天,下有地,堂堂男子漢不會錯的!”

裏麵這人遂開了門,看見又有一人,問道:“這個人是做什麼的?”

得勝道:“是孝敬老頭子的。”

裏麵這人便不言語,讓他二人進去,仍將門鎖好。

得勝領著張有,走過門房,穿過草地,到了樓門前,在門上輕輕敲了七下,門就開了。隻見裏麵這人,頭蒙黑麵具,身披黑長袍,胸前繡了一個白“魔”字。

得勝問道:“今天三太爺值日,已來了沒有?”

那人道:“剛來。”

得勝教張有站在客堂裏等候,不可走動。張有答應了,站在一旁,得勝走進左麵一間。不多一會,從左麵又走出來一人,也是蒙著黑麵具,披著黑袍,胸前釘了一個大白“魔”字,麵具上卻多了個白“午”字。張有知是得勝。

得勝道:“你跟我來,小心點!見了三太爺,行三鞠躬禮。問你什麼,你要實說!”

張有隨著走進右麵裏頭一間,是一間極大的敞廳。中間一個小台,瞧去,仿佛是個演說台,上麵坐著一人,一樣的麵具長袍。不過麵具上,是個黃色的“人”字,胸前“魔”字也是黃色的。

得勝教張有站在下麵,得勝走上台去,向那人三鞠躬道:“午字,介紹一人,姓張名有,情願歸誠,並無二心,請太爺盤問。如果符合要求,請太爺轉稟老太爺加恩。”說罷,又三鞠躬,退了下來,領張有走近台前道:“兄弟,你要好好答語,一字不虛。天在上,地在下,萬不可錯的!”說罷,站在一邊。

上麵那人向張有問道:“你姓什麼?叫什麼?哪裏人?做什麼事業的?為何要來歸黨?”

張有道:“姓張,名有,安徽婺源人,向來以賭博為營生。因為在天津犯了詐騙案,逃到上海。聽見午字副頭目說起,老太爺同太爺們的德義,因此特來歸誠,請太爺開恩收留。”

上麵那人道:“你敢罰咒嗎?”

張有道:“敢罰。”

上麵那人道:“你說你若有二心,天誅地滅。”

張有道:“張有誠心歸黨,若有二心,天誅地滅。”

上麵那人道:“好!你的運氣好,遇的巧!可巧明天老太爺駕臨本部,待我引你見一見,也是你的幸福,是很難得的機會!午字副頭目,你領著新兄弟,見見眾頭目!”

得勝隨引著張有,向台下坐的十三四位,每人座前鞠躬一次。這一班人也都是一樣打扮,有藍字的,有白字的,除胸前“魔”字相同,麵具上各有各的字號。這些人都立起還禮。

上麵那人道:“張有,謝謝介紹你的頭目!”張有聽罷,向得勝也鞠一躬。

上麵那人教張有坐在台下那班人的後麵,便說道:“明天又要到明道裏去吃酒。今天新來的這位兄弟,有副頭目的介紹,老太爺必然是收的。明天晚上,也要領他去見識見識,學習學習!”

大家都答應了一聲。上麵那人派了甲、丁兩正頭目,醜、辰、午、亥四副頭目,帶領張有,前往明道裏九號去吃酒。大家應命退出,換了原來衣帽,陸續走散。

張有隨著得勝同走,問道:“明天吃酒是怎麼一回事?”

得勝道:“就是去搬運那家的財寶!”

張有道:“怎樣搬運呢?”

得勝道:“明天你就曉得了!”

張有道:“我們的大首領,明天為什麼要到本部啊?”

得勝道:“每次搬運人家的財寶,都是大首領親自查點入庫。故此每搬運一次,大首領要到本部一次。獨獨乙字正頭目搬運王姓的珠寶那一次,因為頂大珠串沒有到手,耽擱了半天,倒被萬惡的偵探,弄回去了。所以現在每逢搬運,無論在什麼時候都要立時送到本部。”二人一路說著,張有走回客棧,得勝自回家去。

明天晚上,得勝早早來到棧房。張有道:“王懷、阿二二位怎麼不到本部裏去?”

得勝道:“尋常黨員,不奉命不能去的!每天大首領派十個尋常黨員在本部守護,以小頭領值日監視,一正一副的頭目佐理。如遇到吃酒的頭一天,由值日的召集各正副頭目會議,這是昨天你看見的了。另外分文事、庶務、會計、實行四科,選頭目及尋常黨員出色的,派在四科辦事,黨庫歸值日的保管。現在已將到時候了,我們到本部去吧!”說罷,二人同到本部。

值日的四太爺,佐理的、守護的都已在那裏了。值日的說,老太爺已允許收張有,給了張有一個麵具,一件黑袍,一個“魔”字徽章。奉派實行的,陸續也都到齊。

等到了夜靜,黨裏專備好摩托車,分坐兩輛,七人都穿戴了黨服、麵具到了明道裏,叫開弄門。原來這看弄的,也是同黨。等七人進去,仍舊關好。

這七人走到第九號的後麵,四個副頭目,向四麵巡風,兩個正頭目,帶著張有,在九號後門旁邊牆壁上,揭下一塊磚。裏麵有個環子,將環子一拉,牆上忽然轉出一個小門來。甲字頭目先走進去,叫張有跟在後麵。一進小門,就是石梯,上到梯子盡頭,橫裏有二尺高扁洞,原來是地板的夾縫。二人爬了進去,爬不多遠,甲字頭目用手將地板向上一托,就開了一個方洞門,跟著鑽了上去。張有也跟著上來,剛剛站定,忽然從箱子背後,走出四個警察,將他二人打倒,上了手銬。底下的那個頭目,聽見上麵響動,知事不妙,連忙往外直跑。遇見四個巡風的,說:“不好了,甲字同新兄弟,都被捉了!”

大家大吃一驚,一齊想逃,誰知弄當裏追出七八個警察來。他們跑到弄口,弄口外麵,警察也把守嚴了。無可奈何,想要拔出手槍,措手不及。警察已把他們五個都捉住了。又捉了看守弄當的。裏麵住的兩個,也押了出來。把他們身上披的黨服同麵具,都剝了下來,將弄門開了。外麵還捉住了兩個車夫,一共十人,都押上囚車,解回公安局。

子仁專等在局裏,犯人一到,問了一遍,都是閉口不言。子仁也不去難為他們,把他們分別收禁,每人一間房,誰也不能見誰。卻單把張有傳進去。

張有進到裏麵,子仁連忙替他去了刑具。

子仁道:“先生真辛苦了!”

張有也笑著改了化裝,正是公乙。

公乙道:“且不要講閑話,去捉拿盜魁要緊!”急急將黨服麵具,仍舊穿戴好,又挑了六個警察,同六個黨人差不多高矮的,也都穿戴了黨服麵具。原坐黨裏的車子,卻換了車夫,直奔魔黨的本部。

到了本部,由公乙向前,用隱語叫開大門,兩個車夫也將車開進。大家掏出手槍,走進會議廳。一看,隻有值日同佐理三個人。

值日的當是他們得手回來,忙說道:“今天不巧,老太爺有點不大舒服,不能來了,派我代檢點。”

公乙一聽,大大地敗興,急舉起手槍,對著這三人。這三個黨員,一看,知道不好,就要逃跑,已來不及了,都被警察捉住,上了手銬。又四麵去搜索,那十個守護的黨員,看見苗頭不對,都往前門逃走。誰知這一段的警察都得到公安局的訓令,將這所公社團團圍住。十個人逃到前門口,都被捉住,一個也沒有漏掉。

公乙在值日的小首領身上搜出一打鑰匙,尋到一間石頭砌的沒有窗的房屋,知道就是黨庫,用鑰匙慢慢試著。不多一刻,將庫門開開,往裏麵一看,俱都是些金銀珠寶,想必就是那十一家失去的了。拉下兩條窗簾,將贓物包起,提上車子,派了三十個警察,持槍看守這所房屋。公乙帶著帶來的六個警察,押著三十個盜黨,走出大門。囚車已經來到,將黨員都裝入囚車。公乙押著贓物,回到公安局。

子仁先提上盜黨小首領,去了麵具,原來認得的,是地方上很出風頭紳士,一名叫李永年。

子仁問道:“你好好一位體麵的人為什麼去做強盜啊?”

永年紅著麵孔,低頭不語。子仁歎了一口氣,仍教去分別收禁。

公乙將贓物交給子仁,說道:“黨首被他漏網了,可恨,可恨!”

子仁道:“你白天來說,不是黨首必到的嗎?”

公乙道:“誰說不是。等我此次轉去,李永年還不知是捉他的去,告訴我說,大首領因病不能到本部,派他檢點財物。你說可氣不可氣?我本想將黨首捉住,蛇無頭不行,這黨自然就消滅了。誰知天不從人,偏偏他今天生病,真可恨呀!”

子仁道:“已是捉住十幾個黨裏重要的人,贓物又全奪回,總算大功告成了!剩下盜首,我們慢慢再想法子吧!好在有先生這樣的本領,還愁他能長遠搗亂嗎?不過這盜黨,你是怎麼進身,倒要請教請教!”

公乙道:“我從前不是說過,在淮南街十一號,得到一個大引線嗎?就是一本幫裏的密冊。我知他們又是結黨,又是在幫。我想定主意,假充在幫,好同他們聯絡。遂假回蘇州,由半路折回,在一家客棧裏改了裝,又換了一家客棧。知道這班黨人都在芳園集會,因此也天天到芳園吃茶,裝作鄉下有錢人的模樣。居然被我種種的法子,引誘成功!遂將如何結識那從前送信的大漢,如何由他介紹入黨,如何巧逢他們又定期偷盜,就暗暗回來報信。在他要偷的那個人家,內外都備好。因警察前次在明道、陽春兩裏的人家考察,知道樓下後牆壁同樓上箱子間的地板全是空的,料定他們是從地板底下鑽出來的。故此,教四個警察埋伏在箱子後頭好下手捉拿。雖僥幸都捉到了,總恨那黨首幸免,未免美中不足啊!這兩裏的房子,是什麼人造的,倒要查一查看!”

子仁取出圖表冊子,翻開一查,原來一處是山東姓隨的造的,一處是廣東姓區的造的,如今兩處姓張的房東,都是買現成的。

公乙道:“這個盜黨的計劃真了不得,弄出許多傀儡來代表!這種機關的房子,絕不會止這三處。你看將來,還有的出現呢!這個盜魁萬丈魔,真不愧是萬丈魔!將來不曉得鬧到哪步田地?一天捉不到他,我們一天不得安心哩!”

原載《半月》,1921年第一卷第六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