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育

班長失蹤

浙江西天目山,延綿數百裏,萬峰疊抱,高聳入天,岡巒環合,氣魄雄沉,和東天目山遙遙相對。浙西的孝豐縣,是胡宗南將軍的家鄉,就在西天目山的北麓下麵。這一塊地勢是西邊丘陵嵯峨,好似連營列戟,中間一片盆地,孝豐縣城即在此盆地中。從孝豐縣向南,一條平坦的公路,引導旅客們奔向西天目山。當你在這平坦公路上前進,抬頭向前麵一望,將要使你懷疑:前麵望下去不到四五裏路,就是一座高山,迎麵攔阻,公路似乎到山前為止,你將要懷疑不能再走下去了。可是你盡管放心向前走,前麵攔阻的高山,竟會自動地讓開一邊,公路又被放長下去,還可以繼續進行。繼續進行又不久,你又要看見前麵一座高山,擋住去路,你仍不去管它,還向前走,快到山前,山又讓開你了。於是這樣走下去,走三十華裏,到報福鎮。這報福鎮是浙西第一個大鎮,真個人煙稠密,商店櫛比,比於潛縣還要熱鬧。你過了報福鎮之後,西天目山就再不同你客氣了,公路開始它的向上坡度,腳下漸走漸高,路麵也漸走漸窄。從報福鎮走下五裏路,就正式地來到西天目山山腳下,公路縮成三四尺闊的山路,坡度也更增加它的陡峻程度。由此從山腳下曲折盤旋、迂回兜轉而上,不消六七裏,你就已經深入萬山之中。

這山路,是人工修築成的,平均在三四尺的闊度,沿著山腰曲折而上,左首是萬丈深穀,穀中天目溪的溪水,急流湍瀉,澎湃奔騰,有如鬱雷急潮之聲,晝夜永無休止,溪水中到處是巨型黑石,星羅棋布,好似一群一群巨象,俯首在溪中飲水。沿溪水兩岸的陡斜坡上,你時常可以看到一間一間的草屋或瓦房,房裏發出有節奏的“咯咯”之聲,那都是山上的居民,利用急流溪水,推動磨石,碾碎曬幹了的鬆片竹片,碾成粉末後,就成為製造供佛燒香的香原料。這些單獨散布的草屋、瓦房,就是這種磨坊,屋內並不住人。這些草屋、瓦房的房頂,還都在山路之下。山路的左首,是萬丈深穀的急流,右首卻是萬丈摩天的高嶺,滿山遍嶺完全都是巨竹喬鬆,一望之下,何止億萬株!這些鬆竹,鬆樹細瘦而高,充分表現喬木類的典型,巨竹並不文雅有詩意,都表現著原始的粗悍姿態。千萬鬆竹,構成西天目山的一片青蔥蒼翠的景色。

由報福鎮六裏,到西天目山山腳下,由山腳下曲折上山,三十裏,到半山中一個唯一的小村,名叫冰坑,由冰坑再向上,曲折三十裏,才到西天目山的最高頂點——羊角嶺。這羊角嶺就是孝豐縣和於潛縣的分界處。翻過羊角嶺,開始下山了,又六十裏,到南麵山腳下平地。在抗戰時期,浙東淪陷,許多人由江蘇來,要往金華,當取道浙西,翻過西天目山羊角嶺,到於潛分水桐廬尖的蘭郗,抵達金華。

這是一個春末的時期,萬山晴碧,風光旖旎。在早晨天還沒有亮,東方剛剛現出魚白色的黎明時候,有三個外鄉陌生人,從報福鎮一家中等旅館出發,向著西天目山,以輕快的步伐前進。這三個外鄉陌生人,身段都差不多高,看來都很魁梧健壯,戴灰色呢帽,穿維也納的中山裝,熟膠底黑皮鞋,身上皮帶斜掛著望遠鏡和照相機,每人手中提著一隻小型旅行袋。一個人是方方的麵孔,兩道劍眉,一雙虎目,鼻直口方,看來有三十五六歲,在正直嚴肅之中,兼帶著活潑蓬勃的氣象。又一個是橢圓形麵龐,眉長而細,兩眼特別顯得活潑而有精神,常常露著笑容,顯著口中兩排整齊白潔的細牙,看來隻有二十八九歲的年齡,他會給人一種愉快可親的印象。第三個人也是正方麵,粗眉黑眼、麵色赭紅帶黑,凜凜有殺氣,全身肌肉都顯著緊張遒勁,這人看來也隻不過二十七八歲。這三個外鄉陌生人,是昨天晚上投宿在報福鎮的,今天在黎明時候,都已起身,洗漱完畢,算清房錢,開始步行出發。大概他們希望用今天一天的時間,走完一百二十裏,翻過羊角嶺到西天目山山南腳下,所以起身特別提早。從他三人麵上表情看來,都顯得十分輕鬆愉快,一路有說有笑地前進,無疑的並不會負有任何使命或任務,好像是特為旅行遊玩而來的。這一點,經後麵他三人和別人談話中證實了:他們的確是來旅行遊玩的。

那麼這三個人是誰呢?

昨晚在報福鎮,旅館登記簿上,登記著姓名,是夏華、郭中、文雄。原來還是我們所熟識的三位寶貨!

這三位寶貨在黎明時出發,由向上的公路,走了一小時,走上陡峻的山路中,又一小時,天色平明,在半山麓中,已經可以遠遠望見冰坑鎮。看見雖然似乎並不多遠,可是人們常說:“望山跑死馬”,何況山路又是回環曲折的。所以看來很近,實際上離冰坑鎮還有十多裏路呢。三人正走之間,迎麵的清寒山峰,送過來遙遠的軍隊吹號的聲音。循聲音望去,看見遠遠半山中的冰坑鎮,一片鬆竹密林,林梢上麵,一麵青天白日滿地紅的中華民國國旗,莊嚴燦爛地緩緩上升,隨風招展,飄揚在林上青空之中,那邊的駐軍,正在吹號升旗。這三人馬上一並排站開,立正脫帽,向國旗致敬。少頃,升旗完畢,三人正要複帽,郭中忽然喊著:“夏先生看!(他用手指著冰坑後麵一座巍峨獨峙的高峰頂上,那最高的山峰峰頂上,有一個發光的小星星)看見沒有?那是什麼東西?”

那一座巍峨獨峙的高峰,恰在冰坑的背後。峰頂突破附近一片嶺巒的紀錄直上接到天空。在峰頂上和天空之間,有一點極細微的閃光體,發出閃閃的黃色金光。因為距離太遠,人的目力不能達到,看不十分清楚,也許是在峰頂上,也許是在天空中,好似未曾褪盡的落伍的一顆星星。夏華、文雄循著郭中手指處,尋找片刻,找到了,仔細辨認,辨認不出,由身邊取下望遠鏡,放在眼前瞭望,峰下山腰中白雲磅礴,迤邐橫展,遮斷了視線。三人放下望遠鏡掛在肩頭,戴上呢帽,仍舊談笑著繼續前行。

半晌,到冰坑鎮了,這冰坑鎮背山麵溪,在一條忽寬忽窄的崎嶇碎磚路的一旁,三五家店鋪,已經開門了。向前一個小學校,還有一片駐軍的木質營房。大門外一根高高的旗杆,大門前四名警衛崗兵。從木牌上的扁形宋體字讀出來,知道是五零八軍的軍司令部。

三人找到一家小吃館,走進去……

雖然是山僻小村的飯館,居然也有兩三間還不太小的瓦房,內中擺著五張方八仙桌,居然也有八九個人坐在裏麵吃早點。這八九個人,大半是鄉下趕山路的人,但其中也有兩三個人像是知識分子。夏華三人走進去,在一張臨街的方桌坐下。夏華坐在裏麵,麵朝外,可以看見山溪的風景,郭中、文雄側坐在左右。堂倌肩頭上搭著一條抹布,在三人麵前放下三雙筷子,躬身和笑地問要吃什麼。三人各就店中所有,而且是店中自認為最好最上等的麵點,叫了三份。不久,熱騰騰地端上來,三人開始吸收的工作。

正在吃著,夏華忽然發現:文雄麵色漸漸變異,很緊張地不斷向店裏麵窺看。“什麼事?”夏華詫異地問他。

文雄低聲道:“夏先生,你不要回頭向後看,我來告訴你。在你身後第二張方桌旁,有一個人目不轉睛地向你注意。”

夏華並不回頭,仍繼續吃著點心,低聲問道:“怎樣一個人?”

文雄偷眼瞥著,低聲道:“是一個穿黃呢中山服的人,像是個知識分子,麵孔好像很熟。他身段中常,但稍高一點,很健壯有力,三十歲上下的年齡,相貌很猛,兩眼可怕。”

夏華進門時,並不曾把店中八九個食客都一一掃看過,因此都無從想象這是什麼人。郭中聽文雄說著,他偷眼向內看,低聲道:“士傑,我看這人是五零八軍裏的軍人。你看,他皮鞋後麵有馬刺。”他又向夏華道:“我們當偵探的,每破一案,就添了個仇人。破了一百個案子,就有一百個仇人,真是個傷腦筋的問題。”

文雄仍在暗中注意,繼續著報告:“那人還在十分注意地看夏先生……他仰麵看什麼呢?他又看夏先生……不好!他看到我了,我暫時要避開眼光。”停了片刻,文雄再偷看,又報告:“那人招手,不知道在喊什麼人……哦!他喊堂倌,堂倌去了……他和堂倌講話,他用手指夏先生呢……堂倌點點頭,麵上的表情,似乎已經懂得那人的意思了……堂倌向我們這裏走過來了,那人用手支著腮旁,斜著麵孔看夏先生呢……那人……”

堂倌果然走來,站在夏華旁邊,笑容可掬地問:“先生你貴姓?”

夏華放下手中的筷子,身體向後仰著,反問他道:“是哪一個叫你來問的?”

堂倌很不自然起來,支吾著說:“沒有什麼人叫我來問的,我自己來請教請教,你先生貴姓?”

夏華板起麵孔,嚴厲地斥他:“你老老實實地告訴我,什麼人叫你來打聽我的?你要是不肯說,我把你帶到司令部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