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倌經不起這一恫嚇,一恫嚇就慌忙把真話說出來:“原來你先生也是司令部的。要問先生尊姓的人,就是那一位路先生。”堂倌用手向後麵指一指。

夏華借著他這一指的機會,回身轉麵,向後麵那位路先生一看,大笑著站起身:“啊!路英風兄嗎?想不到在此相會!”夏華忙走過去。

那黃呢中山服的路英風,也驚喜著站起來,和夏華熱烈地握手:“果然是夏先生!我越看越像,真想不到,什麼風吹到此地來?”

夏華拖著路英風,走回自己桌旁,招呼郭中、文雄,給他們互相介紹:“這位路英風兄,就是前年夏天,我們所辦的‘奇異歌聲’案,案中的主角。”

三人都熱烈地握手。郭中道:“是的,前年夏先生破‘奇異歌聲’一案,那時我不在上海,所以不認識路先生。”

文雄道:“路先生送給夏先生的照片,到現在還掛在夏先生的臥室裏,我常常看到,所以我今天看到路先生,很覺得麵熟。”

“無論如何,”路英風以他的陝西口音答道,“一回生,兩回熟,其實我同郭先生、文先生可以算得很密切的神交,夏先生不是嗎?”

夏華關切地問:“嫂夫人好嗎?”

“托福,謝謝!去年已經養了一個小壯丁了。他也時時感念到夏先生。來來來,大家坐下來!”路英風坐在郭中一並排:“夏先生到此地來,是來探案的嗎?”

夏華笑著說:“秀才放鴿子——非也!我們自己放了自己兩星期的假,到此地來旅行遊玩一番,調劑調劑,疏散疏散,沒有任何工作。”

路英風向前俯著,胸口貼在桌邊,目光炯炯地望著夏華,狡猾地笑道:“夏先生簡直和凶案結了不解之緣。夏先生到什麼地方,什麼地方就發生凶案。”他說著,忽又改口道:“不,不是這麼說,這麼一說,倒把夏先生說成了一個江洋大盜了,那實在太抱歉!我們反過來說吧,什麼地方發生凶案,夏先生就會到什麼地方來,夏先生說對不對?”

夏華連忙擺著雙手:“我的好路英風,不要再往下說吧!要再往下說,就要說出麻煩事情來。你這句話裏,明明表示此地又發生什麼凶案。謝謝你,我們三個是為了旅行遊玩而來,決計不希望什麼枝節意外破壞我們的興致,請不必再講下去。”

“行,我絕不再提凶案兩個字。凶案兩個字,真是足以破壞遊山玩水的興趣的,這還不行嗎?”路英風笑著頓一頓,繼續道:“我們改用‘奇案’兩個字好不好?”

“不必,多謝多謝,任何案,不敢領教!”

“也行,我們就不說案,現在講給夏先生聽一件怪事,‘怪事’這兩個字,總可以了吧?”

夏華望著郭中、文雄苦笑:“路先生努力同我研究修辭,妙透!”

“就算是修辭,”路英風強調著,“修辭修得好,反而可以增加興趣,要是夏先生認為‘怪事’兩個字還可以馬馬虎虎過得去,那我就要開始講這件怪事的經過了?”

文雄道:“路先生講是不妨講一下的,要是想照顧夏先生的生意,那還在夏先生接受不接受呢!”他把眼光移轉到夏華麵上。

郭中笑著說:“士傑第一個動搖了!”

路英風道:“還是文先生痛快!夏先生,我開始報告,好嗎?”

夏華苦笑著,點點頭。

路英風開始報告他的“怪事”,他把身體坐直,向三人掃視一周:“怪事是這樣的:我們軍隊裏,有一個班長,名字叫馬連和,是一個極其忠實勇敢的同誌,連軍長對他都有很深刻的印象。在十天前,他被排在虎頭崖下麵,落星崗上站守崗哨,到下午四點鍾,有一排士兵去換班,這馬連和不在崗位,當時這一排士兵都大聲喊喚,喊喚很久,沒有應聲。忽然發現馬連和身上所帶的裝防毒麵具的圓筒,弄在一條山縫裏,筒裏防毒麵具沒有了。司令部得到報告,馬上派出去一連人,到處尋找,始終不見。第二天又找不到,這不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嗎?說他開小差,私逃了,那是絕對不會的,司令部裏任何人,連我在內,都肯為他擔保這一點。說他被虎豹叼去,他失蹤又在白天裏,本山上最近並沒有虎豹。而且他身上還有卡賓槍,很可以抵抗任何侵害。為什麼一個人會憑空就這樣失蹤,連個屍首都沒有?豈不是一件大怪事?”

“他不是你的直屬部下?”夏華問。

“不是的。我隻是在司令部裏擔任上校工程師,並不是軍官。這件班長失蹤的事,本來與我沒有關係。不過像這樣的一個優秀的軍人,實在是國家民族的光榮。我怎能看他失蹤不聞不問,那我不是太冷血了嗎?又何況有同袍之誼!”

郭中笑著向夏華道:“夏先生,聽見沒有?如果我們不幫忙,就要落上一個冷血的考語了,路先生真厲害!”

“哪裏哪裏!我不是這個意思。我的意思是說,”路英風搖著頭,拖長著詩人的韻味道,“這樣優秀的一個同誌呀,不可不找出一個下落;這樣偉大的一位偵探麼,不可失之交臂,當麵錯過嘍!偉大的夏先生啊,中華民國在上,兄弟路英風在下,不看僧麵看佛麵,夏先生就會以袖手旁觀為始,以拂袖而去為終嗎?”

夏華仰靠在椅背上,哈哈笑起來:“同你一別兩年,不想你這樣進步,善於辭令,成一位外交人才了。這件事,我接受不接受,還沒有決定,你不妨再把這馬連和班長身體狀貌說一說。”

路英風見夏華的口風好轉了,興奮起來:“他是山東人,二十六歲,身體不高,很靈活健壯,麵部橢圓形,麻皮,紫黑色,兩眉特別粗濃,這人很容易認得。他失蹤的時候,在十天前下午兩點到四點;他身上所帶的東西,有鋼盔、卡賓槍、子彈、黃銅千裏鏡、防毒麵具、水壺、幹糧袋、背包,他的崗位地點在司令部後麵、虎頭崖下落星崗地方。這落星崗,是虎頭崖下麵一塊絕地——一畝地大小的一塊平地,三麵都被虎頭崖的絕壁抱攏。那絕壁是筆直的,連猿猴都無法攀援,隻有飛鳥可以上去。絕壁下麵平地就是落星崗,落星崗隻有一條小路通到此地冰坑,其實不是小路,隻是山腰中間一帶走廊有兩裏路。等一會兒夏先生親自去看一看就明白了。現在我說完了之後,就要問夏先生:是接受下來鼎力相助呢,還是袖手旁觀拂袖而去呢?”

夏華默默地點頭道:“我相信我也有和你一樣的熱忱,我接受了。我或者可以犧牲兩三小時的時間,替你們找到馬連和。”

路英風幾乎要跳起來,他呆呆望著夏華,終於站起身和夏華熱烈地握手,最後坐下問道:“兩三小時嗎?我們已經找了十天工夫了。”

“或許可以在兩三小時之內解決。”

“想必夏先生來的時候,看過這個人吧?”

“那完全沒有。現在我們早點吃完,請你回司令部去,弄幾匹四川的川馬來,大家騎了馬到一個地方去看看,因為川馬走山路是最好的。”

路英風興高采烈地站起來,向櫃台上付了早點賬,回身向大家招招手,大步走去,口中哼著歌曲。

郭中急急地問夏華:“夏先生真要接受這件失蹤案子嗎?”

“我想這是輕而易舉的事,犧牲兩三個小時的工夫,替他解決一個困難,不是很好嗎?”

“那麼,”文雄也搶著問,“夏先生好像很有把握了?”

“等一等再看,我隻有六分到七分的把握。”

“究竟夏先生怎麼會曉得的?”

夏華站起身:“等一等你們也會知道了。”他兩手插袋內,走出店外。

三人在店外欣賞風景,互相閑談著,等候路英風。大約有一刻鍾的時間,路英風來了,帶來五匹矮型川馬和一個勤務兵。

大家一齊上馬,夏華三人的三隻旅行袋,都交給勤務兵。五人五馬,用小跑的動作前進。夏華在最前麵引路,路英風在第二,郭中、文雄第三第四,勤務兵跟在後麵。向著夏華的來路,又走向下崗去,很快地跑下十裏路,夏華勒馬停止,跳下馬來,後麵各人也都停馬跳下。

夏華一手拉著馬韁,一手取望遠鏡,轉回身向遠遠的冰坑鎮上麵瞭望,說道:“英風,取你的望遠鏡,我指給你看。”

路英風向勤務兵取得望遠鏡,走到夏華身旁:“望什麼?”

“你看,那邊不是冰坑鎮嗎?”夏華放下馬鞭,用手指著。

“是的!”

“那邊有國旗的地方,不是司令部嗎?”

“是的!”

“司令部後麵,不是有一座極高的山峰嗎?是不是虎頭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