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到一分鍾,他始終忍耐不住,任老博士又加重化學原料,紫色煙霧加濃噴出。孔錫侯又抬起頭來,說道:“我……我真名叫宋星階,化名很多,孔錫侯是其中一個。三十七歲,湖州人。我是上海白龍會的會長,三十五年秋天,在上海被夏華破案,關在法院,判決死刑,在臨執行的前一星期,鋸斷手鐐腳銬,鋸斷鐵窗,越獄逃走,跑到常州。我曆年在上海綁票所得,很有些積蓄,都在常州。我從那時起,就改名孔錫侯,跑單幫做生意,又在成都、長沙做了四次案,得到不少錢,生意做得大起來。跑到北平、天津都殺過人,得到的也不少。在去年冬天,才找到告嶺這一塊隱蔽安全的地方,置起田產。如果五零八軍不開到此地來,我決計想慢慢養起勢力,占山為王。不久,任子宣一家也來了,我本不注意他們,隻是以為是一般鄰居罷了。後來在無心之中覺得任子宣口氣很大,我開始注意,覺得他一定有不少財產。一方麵我向他的女兒聯絡,想探出實際情形,一方麵我在南京打聽。不久之後,我就知道他是一個大富翁,最後我在他家暗中留心,實在又看不出什麼痕跡來,不過日久相熟,到底在任子宣自己口中,聽出他有一百塊金磚。最使我沒有辦法的是不曉得金磚藏在什麼地方。但一定不在他家中,因為他家造房子的時候,好像沒有地窖之類的設置。這樣,我要動他的話,就有兩種困難:第一,財產地點我不曉得;第二,他是一個有地位有名望的人物,決不能用普通的暗殺方法。恰好,他去年要到廣西考察,這正是給我一個頂好的機會。我當時一麵心裏設下計劃,一麵就暗中跟他,一直跟到重慶我才出麵和他碰頭,我們又……”
孔錫侯愈講愈快,快得使那書記官手忙腳亂,筆下追趕不及,孔錫侯自己也快得喘不過氣來,額上開始冒出汗珠。任博士忙把酒精燈按滅,又走過去把窗子打開。孔錫侯才緩過一口氣,慢慢地繼續道:
“我去年在告嶺,第一次看到任子宣,就覺得麵孔極熟,似乎在什麼地方見過的?後來一想,不錯了,在安慶有一個測字算命的先生,和任子宣很相像的,他相當靈驗,那測字先生,麵孔和任子宣一般無二。此次他到南京去,我就到安慶,找到這位測字先生和他密談,叫他冒充任子宣,並許他平分富貴有福同享。他很高興與我合作,我送他一千萬,同他一起來重慶,預先等任子宣。那時測字先生就留在重慶,我和任子宣到桂林。到桂林之後,又到廣西西部,在那邊就設計把任子宣陷害在苗人區域內,我打電話回來告訴任璞清,又寄錢到重慶給那測字先生,叫他乘飛機到杭州,我也到杭州,把測字先生又訓練一番,全無破綻,這才送他回告嶺任家宅。”
“任璞清果然信以為真,隻有那卞文琪,他竟向我商量說他對他的老師很懷疑,想研究一個辦法辨明任子宣是真是假。幸虧他隻暗下同我商量,還沒有告訴任璞清。因此我決定把卞文琪除掉。不過卞文琪在此地無仇無怨,我怎麼能暗殺他呢?他一被暗殺,我是第一個受嫌疑的人,所以我設計用藥物暗傷他。我用的是暴烈性和衝動性的藥,那藥無色無味,放在他的飲料和飯食裏使他神經失常。以上種種計劃都十分順利地進行。之後我好幾夜到任家宅去,用輕微的麻醉藥使任璞清熟睡,我便在宅內到處翻尋,結果翻出一張符咒來,研究一天看出符咒是圍棋術語,因為我也很懂圍棋的。就在一天晚上去挖掘棋盤,挖出一隻像來,一開像,不想忽然之間燒壞了眼睛,隻好連忙又把像埋好。”
這時室內空氣流通,大家把防毒麵具取下來。任璞清幫他父親收拾好儀器,都坐回原處,聽孔錫侯“暢敘衷情”。
孔錫侯繼續著說,慘白的麵色稍有一二分好轉:“這時,那測字先生等得不耐煩了,心裏害怕被人發現他冒充任子宣,幾次要我放他走,那我怎麼能放呢?我的一切計劃他都明白,我恐怕他潛逃,就促使卞文琪把他殺死。我早對卞文琪說:任子宣決計叫任璞清和我結婚。他聽了信以為真,打到我家來,我把他關起來,再下藥。又把測字先生騙到我家來,果然被卞文琪殺死。不想我下午在山下,忽然看見夏華、郭中、文雄也在此地,使我大吃一驚,嚇得一身冷汗。我心裏明明白白看出來,如果夏華不幹涉我的事則已,如果一幹涉,一定是第二次白龍會!等到司令部把任璞清傳去談話,我料知夏華一定在幹涉了,我隻能走最後一步棋了:調馬盜來把任璞清擄去,讓她說出藏金磚的地方。”
“馬盜的來曆呢,是我花大量的金錢到牢中去見尤大力,我和他談判:我把他買放出來,給他一條命,他要把部下撥給我做交換條件。因為我決計占山為王,這些馬盜和槍械自然是我所渴望的。談判妥當之後,尤大力把四句口語和秘密的動作儀式告訴我,我就把他買放了,花去四千多萬。他那四句口語是‘一片太陽照洞庭,江湖義氣講忠心,大王有令調兵馬,聽我言詞跟我行’。我記了這四句,跑到安徽大竹嶺找到他們,把動作儀式一表演,四句口訣一念,他們果然就完全聽我的了,我把他們分散著帶到千秋關一帶山裏。前天就領他們來搶任璞清,不想我到底沒有領兵的經驗,全軍覆沒,自己也完結了。”
孔錫侯招供完畢,軍法處長問兩位陪審官:“還有什麼話問嗎?”
這兩位陪審官答道:“沒有了。”
正要宣布退庭,夏華忽然站起身,舉手。
軍法處長站起來問:“夏先生還有什麼話?”
夏華走上前,鞠躬道:“犯人原是從上海法院越獄逃出來的,我知道那時上海法院對白龍會一案極重視,對犯人監視也很嚴,任何人無法把任何東西暗中遞進去,事實上也不會有人去探望過他,他何以用一個小鋼鋸鋸斷手銬鐵窗逃出?他那小鋼鋸從何而來?請審判長準許我問幾句。”
“可以,準許你問,但不要超過十分鍾。”
夏華走近孔錫侯,問道:“星階兄,久違了!上海越獄的事能不能請你不吝珠璣,惠然賜教?”
這孔錫侯又恢複老樣子,低頭不語。
夏華連問三四次,他始終不出聲。
任子宣笑著問:“夏先生要不要再試試‘話氣’?”
“隻有十分鍾,時間來不及。”夏華轉向軍法處長道,“他在上海越獄一案,本不歸我承辦,原是與我無關。不過他越獄的技術,實在太巧妙,令人不測。事後我想來想去,隻想出一個道理,不知道對是不對,今天乘機會在此證明一下,如果證明不出,那也隻好算了,就讓此事永久成個啞謎吧。我想出什麼一個道理呢?就是:我認為那小鋼鋸一定帶在他自己身上,帶在他身上一個極奇怪的地方,使上海警察搜不出來,然後他方能在獄中取出鋼鋸,鋸斷鐵窗越獄。”夏華說到此,又回身走到孔錫侯麵前,笑著說:“星階兄,抬起頭來,我已經知道你藏小鋼鋸的地方了。”
孔錫侯果然驚駭地抬起頭來,睜眼望著夏華。
夏華突然迅速伸手向孔錫侯口中一挖,挖出孔錫侯的上下兩排假牙來。夏華急走到公案前,把兩排假牙放在公案上,仔細一看,內中果然有一長條空縫,上牙空縫中還有一條盤彎了的三寸長一分半闊的小鋼鋸,似乎鑲嵌在裏麵,用指甲輕輕一挑,便取出來,可是下牙的空縫中已沒有鋼鋸,事後問孔錫侯,才知道他送給尤大力了。這僅餘的一條小鋼鋸,試驗之下,果然鋒利絕倫,把軍法處長身上佩帶的手槍鋸下一段來。大家都驚駭地咋舌。
“真是天下的怪事!”軍法處長慨歎著說。
選自《觸電》,上海百新書店股份有限公司,1949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