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慶市是西部某省的城市。
李一泓是安慶市的名人。
“城市”二字,在中國是一種概念,在別國是另一種概念。中國是世界上人口第一多的國家,故人口百萬左右的城市,在我國隻能算是中等。即使在中等城市中,也隻能屬於偏小的。而在別國,尤其在西歐各國,除了它們的首都,人口百萬左右的城市,毫無疑問該算是大城市了。
百餘年前,全世界總人口才十六億多。那時北京已是世界上人口最多的城市了,超百萬。而現在,連深圳這一座二十幾年前才開始形成的城市,僅常住人口就四五百萬了,加上流動人口,過七百萬。三十年前毀於一旦的唐山,市區人口又有四五百萬了。人口多了,城市占地麵積今非昔比。至於西方國家那類二三十萬人口的城市,如今在中國連一座大城市的區都夠不上,充其量隻能算是縣級市,小縣城而已。
想想吧,以北京為例,僅海澱一區,人口已有數百萬,而朝陽區比海澱區還要大。海澱區的一個街道,比如學院路街道,竟有二十餘萬人口。
三十多年前安慶是一座小小的縣城,有十幾萬人口,占地麵積也很小,但很緊湊。它是一座古城,雖古,卻又默默無聞。古城得由古代名人襯托著,方能顯出古的曆史價值。安慶曆史上並沒出過什麼古代名人,它的古從不曾被任何人任何方麵重視過。
從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到二十一世紀初的二十幾年間,安慶的人口已經有八十餘萬了。它周邊大片大片的土地被形形色色的房地產開發商買斷,建起了一處處市民小區。而一處處農村隨之消失,一批批農民搖身一變成了城市人口,那是中國農民們幾輩子以來的夢想。於是它由縣級市升格為地級市。市政府鼓勵農民們變成城市人口,隻要在城市周邊買得起一處商品房,就會獲得城市戶口。許多農戶為了實現這一夢想,家中凡是能出外打工掙錢的人都出去了,房價竟也像大城市一樣在持續上漲,隻不過不像大城市的房價漲得那麼離譜那麼瘋狂。已經變成為城市人口的農民,自然很是慶幸。舉動晚了一步,夢想尚未實現的農民,對房價的上漲難免心急火燎,枉自歎息,更加隻爭朝夕地掙錢,或迫不及待地借錢。
安慶市周邊一環一環的新城區,將老城區圍在中央,擴展的情形和北京、步。政府鼓勵農民落戶城市的政策一如既往,官員們巴望安慶市的人口突破百萬,百萬人口的市領導,在省裏更容易受到重視,自己也覺得有麵子。
可以這麼說,如今安慶市的人口成分,百分之八十以上是幾十年前的農民,對新的身份特別珍惜,都盡量顯出既是名正言順的,同時又是文明的城市人的覺悟。他們都明白,如果不願被視為城市裏的二等居民甚或差等居民,最好自覺地那樣。
百分之二十左右的老居民,在百分之八十以上的城市新居民們麵前,也都盡量地友善著,謙虛著,那體現為一種明智。他們心裏也都明白,如果並不,那麼煩惱的將是自己。何況,這一座城市的人口多了,規模大了,對他們是有好處的。起碼,從此消除了區區小縣城居民的心理陰影。古今中外,縣城人大抵都有兩種心理———其一是居小圖安,怡然自得,知足常樂;其二是在大城市人麵前的自卑。現在他們不怎麼自卑了,即使出現在省城,自報家門說是“安慶人”時,那語調,那表情,多少有點神氣活現了。而省城裏的人們,也每每開始對“安慶人”刮目相看了。盡管擺放在全國一比,安慶的發展速度並不驚人,但在西部省份,卻近乎神速了。
總而言之,安慶是一座人心相當穩定的城市。雖然還遠談不上和諧,但是看不出有什麼特別令人擔憂的不穩定因素。目前如此。
安慶市穩定的局麵,很大程度上應歸功於文化館。
如今,文化館的文化作用,在許多城市裏已若有若無,連文化館本身,也十之八九名存實亡了。
但安慶市文化館對安慶市所起到的文化作用,卻依然責無旁貸而又無可取代。百分之八十以上的新市民,對於農村文化娛樂的種種形式仍存眷戀,情有獨鍾。百分之二十左右的老市民在文化娛樂心理上亦多半懷舊,文化館乃是保留在他們記憶中的“文化故鄉”、溫馨的“娛樂場景”。一言以蔽之,對於安慶市,文化館的文化地位不是下降了,而是上升了,甚至等同於文化部。
老百姓對文化館厚愛有加,對文化館的活動熱忱參與,深情支持,使供職於文化館的人們個個都挺有責任感和使命感的。隻要能使老百姓高興、快樂,他們任勞任怨。他們自稱是群眾文化生活的調味者,樂此不疲。在新興之城市,反而有這麼一種過去時的文化現象保留著,令人安慰。
李一泓這一位安慶市的名人,是文化館的副館長。除了正館長齊家軒,他是館裏唯一的另一位“領導”,副科級。隻要帶“長” 並且管人,便是“領導”。哪怕隻管一個人,也是那一個人的“領導”。安慶人對“領導” 二字的定位很傳統,一九四九年以後這一種定位就深入人心了。李一泓和齊家軒管著十幾個人呢,自然都是沒有爭議的“領導”。李一泓除了是文化館副館長,還是市協會”的會長……總而言之,民間頭銜不少。而使他名人地位最為鞏固的民間頭銜是——— “安慶市太極拳愛好者協會”的終身會長。
李一泓不僅是安慶市的名人,還是安慶市富有傳奇色彩的名人。罩在他身上的傳奇色彩一多半是從他父親身上轉移過來的,一少半才是他自己生發了的。
他在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以前一直是農家子弟,而他的父親李誌達卻曾是老安慶縣城裏威名遠揚的太極拳師。當年,安慶縣城裏最富有的商紳嚴世鵬極為敬重李誌達的武德和人品,將獨生女兒許配給了李誌達。但商紳的女兒卻沒成為李一泓的母親,她在和他父親成婚前死於匪患。李誌達出於憐憫痛不欲生的嚴世鵬,也為了報答人家對他的垂愛,遂認人家為義父並鄭重發誓十年不娶。
李誌達從此為嚴世鵬擔負起了保家護店之責,同時繼續教人習武,收點兒學費,自己養活自己,一點兒也不沾義父的光。本願做他老丈人卻不料做了他義父的嚴世鵬,越發感到他品行難得,幹脆投一筆資,買一處宅院,使他教人習武有了固定的場所。李誌達的徒弟成倍地多起來,掛牌勢在必行了。而他堅決不以自己的名字掛牌,非以嚴世鵬的名字掛牌不可。嚴世鵬又哪裏拗得過他呢?最終隻得違願而依。於是擇個吉日,邀請小縣城裏有頭有臉的人物齊來捧場相慶,設宴、舞獅、放鞭炮、唱戲,熱鬧之中懸掛起一塊體體麵麵黑漆紅字的大牌匾是“世鵬武館”。這麼一段從頭到尾的過程,從前的縣誌裏詳細記載著。徒弟多了,收入自然也豐了。李誌達從中扣除少許的生活費用,其餘盡數交到嚴世鵬的老賬房那兒。嚴世鵬不解了,說,誌達你這個人啊,咱倆都是義父子關係了,你還何必在錢財方麵和我劃得這麼清呢?我女兒已死,我又再沒有兒女了,將來遺產不都得歸在你的名下麼?你還年輕,別太省吃儉用虧待自己,該花該用,就花就用吧!我嚴世鵬雖然身在商道,但畢竟也是個仁義之人,也顧惜名聲,也要好口碑。你的做法,我打心裏佩服。可傳出去,免不了飛短流長,豈不是使我授人以柄了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