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2 / 3)

李誌達聽罷就給嚴世鵬跪下了。他說,義父啊,你對我的恩德,我一輩子銘記在心。你將來的遺產,卻絕對不應該屬於我……嚴世鵬急了,他說,不應該屬於你,那應該屬於誰呢?我連至親的親人也沒一個了,一輩子苦心經營置下的這份家業,若臨死前一總兒分散給窮人,我還舍不得。傳給你,我不認為會辱沒了你的什麼清名……李誌達說,我哪裏談得上有什麼清名不清名的呢?我不是顧慮那個,也根本不配顧慮那個。論清名,義父樂善好施,仗義疏財,饑荒年月,賑災救窮也一向慷慨大方,義父才是一個配考慮身後之名的人啊!

嚴世鵬問,那你究竟是什麼意思呢?

李誌達便趁機勸義父重立遺囑。說,一份家業,這樣那樣,其實都不如捐嚴世鵬又問,當今時局動蕩不安,兵荒馬亂,貪官汙吏多多,怎麼就算捐給社會了呢?倘白白肥了男盜女娼之輩,我在九泉之下多懊惱啊!

那李誌達膝行近前,仰臉望著義父,言懇意切地說:“義父啊,想咱們中國,時運也衰,民心也散,定非僅靠幾個仁人誌士的努力,便能拯救,便能振興的。

常言道,天下興亡,匹夫有責。義子雖識字不多,平日裏但凡有閑,書也喜歡看,報也喜歡讀的。某些有識之士,在書中報上,主張教育救國。我讀了看了,自然也會替咱們中國想一想,便覺得他們的主張不無道理。又聯想咱們安慶縣,十幾萬人口,竟連一所中學都沒有。義父將來,何不將偌大一份遺產托付給縣裏可信任的人們,要求他們用以辦起一所中學呢?果而如此,將來的人們,一定會紀念著您,連我也會覺得光榮。那光榮,就等於是義父留給我的最好遺產了啊……”

嚴世鵬說,即使我依你所言,又為什麼非信任別人呢?我在安慶縣雖也不乏過從甚密的朋友,可要論及信任二字,非你莫屬啊!

李誌達道,義父啊,我是一個見識短淺、能力有限的人。此等大事,我做不成啊!

那嚴世鵬就沉吟起來,良久,慢條斯理地說出一句話:“我本以為我已把你看得很透,今日聽了你幾番話,還是錯看了你。”

李誌達不安了,流下淚來,說,義子感激義父的知遇之恩,自然要經常為義父思考身後之事,所思所想,絕無私利左右。倘義父認為荒唐,還望不生反感。否則義子日後心存惶恐,就不知再該怎樣了……嚴世鵬則起身離開座位,將他扶起,說,你多心了,我的意思是,想不到你不但有一等的仁義,還是一個憂國憂民的人。我以前竟不了解你這一點,所以慚愧啊。來來來,跟我去書房裏,咱們父子籌劃籌劃……如此這般,嚴世鵬的遺囑當日重寫了。他堅持在遺囑中將李誌達列為第一執行人。李誌達無奈,隻得默認。

翌年,嚴世鵬去世,那是一九四五年。在病床上得知日本人投降了,精神為之一振,主動要吃一碗雞湯麵。剛吃幾口,碗落於地……第二年,“世鵬中學”在安慶縣落成,首批招了二百餘名學生。

這一切,縣誌裏也有記載……

至於李誌達的武功究竟有多高,老輩人中傳說多多。縣誌裏隻記載了一件重要的事———某年有撥土匪揚言要血洗安慶縣城,說,李誌達如果有膽量到他們指定的地點去會他們,也可以開恩,不那麼做了。嚴世鵬給李誌達臨時湊了一筆錢,勸李誌達遠走他鄉,躲此一劫。武館的弟子們卻聚集起來,發誓非與土匪們血戰一場不可。李誌達並未逃走,還驅散了弟子們。他對嚴世鵬說,他不過。倘若自己逃走了,不但被土匪們恥笑,自己在本縣的英名也灰飛煙滅了。

那自己他日還能再回到安慶縣來嗎?土匪都是欺軟怕硬的人,一旦被他們覺得安慶縣城裏連條漢子都沒有,放心大膽地闖入縣城胡作非為燒殺奸掠一番反而是很可能的了。所以,自己得去會會他們,以誠相見,或許反能於殺氣籠罩之際,為全縣人的安危爭取到一份轉機……他就去了。

剛在匪巢裏的一把賓椅上坐定,背後上來兩條大漢,一人伸出一隻右手,往他雙肩上按將下來。土匪中也有武藝高強的人啊,李誌達的雙肩感覺到了兩股大力的壓迫,卻不動聲色。眨眼間,但聽一陣裂響。匪首低頭一看,四隻椅腿連同李誌達的雙腳,不但使幾塊方磚碎了,而且塌陷下去了。匪首頓時抱拳拱手,起身施禮,說是手下人調皮,隻不過想跟李師傅開開玩笑,還望李師傅海涵。接著設宴款待他,推杯交盞之間,用短刀挑起一片好肉送至李誌達嘴邊,請他“嚐嚐鹹淡”。李誌達哢嚓一口,連一寸刀尖都咬斷在口中了,嚼了幾嚼,咽下肚去,還說:“不鹹不淡,就是脆骨沒剔幹淨。”

一桌無法無天的猛人目瞪口呆。

結果是,匪首和李誌達拜了把兄弟……小縣城的縣誌,大抵總有些演義成分的。但那一撥土匪,以後再也沒怎麼滋擾過安慶縣城,這一點倒是千真萬確的。

……

新中國成立後,安慶縣的第一代執政者們,當年便將“世鵬中學” 改為“安慶一中”。他們認為,中學是為無產階級培養接班人的搖籃,怎能以全縣第一號資本家的名字命名?資本家的錢是哪兒來的?還不是靠剝削勞苦大眾獲得的嗎?生時剝削勞苦大眾不算,死了還要用剝削來的錢為自己樹碑,企圖流芳百世,是可忍,孰不可忍?!校園內嚴世鵬的一座半身像,也理所當然地被砸了……

那一年,“世鵬中學”,不,“安慶一中”,已有七百餘名學生了……“世鵬武館”也被認為是一個將可能聚眾鬧事、給新政權添麻煩的地方。由一隊武裝人員前去,強行摘牌宣布取締。

李誌達據理力爭,一再聲明自己是一個從內心裏擁護新政權的人,絕對不會將武館變成使新政權不放心的地方。天下從此太平了,誰也不必再靠武功自我保護了,習武隻不過成了一件強身健體之事,對新中國是有益無害的……因為他與本縣頭號資本家那種義父子的關係,對方不信任他。他越表白,人家越不信任。何況他還和土匪拜過把兄弟!

武館解散後,李誌達成了一個身無長技、無業可操的人。自思繼續在縣城執掌新政權的人們,也不願讓他這麼樣的一個人再待在縣城裏了,所謂正中下懷,當即準許。但是呢,若將他遣往一個離縣城近的村子,考慮到他這一個口碑不倒的人,在縣城裏的潛在影響仍存,還是有點不放心。若將他遣往一個離縣城遠的村子呢,又等於將他放任到監控視野以外去了,照樣不放心。最終,替他確定了一個離縣城不遠不近的村子,叫“眺安村”。對於一個村子,它的名挺雅的,村裏一位曾是說書人的老者給起的。安慶縣城南麵,八十餘裏以外便是山區了。那村在山的低坡上,坡下有一片農田,是農戶們的命根子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