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3 / 3)

山裏還有幾十個村一萬餘口人,也在安慶縣的管轄範圍之內。八十餘裏,說近它屬於較遠的村子之一;說遠它畢竟並沒遠到山裏邊去,似乎正適合李誌達這麼一個沒根據必須警惕卻又沒前提完全放心的人去落戶……那一年李誌達三十六歲,正值一個男人的精壯年齡,仍是一條光棍。五年後他終於在眺安村成了家,媳婦是本村的一個老姑娘,老丈人是那個給本村起了一個雅名的老者。

要說李誌達這人,命裏還真算挺有隱福的。雖隻不過是一武人,卻在舊式文化人半文化人們的心目中有好印象,都願意將女兒(如果有的話)許配給他。

第二年,喜得一子,便是李一泓。

成為農民的李誌達,虛心好學,也仗著渾身總有使不完的勁兒,漸成莊稼地裏的一把好手。一九五八年農民“社員” 化以後,工分冊上,他的名字總是名列前茅。

李一泓自幼聰明伶俐,天生熱愛紙筆,一點即悟,悟此通彼。所謂響鼓何須重錘,極順利地讀完小學,極輕鬆地就考上了縣一中。當時縣裏已另外有了兩所中學,但一中因為是最早的一所中學,又是當時唯一開有高中班的中學,名氣自然大於二中三中。然而他成為中學生的第一年, “文化大革命” 就開始了……

李一泓在“造反有理” 的聲浪中,又耐心可嘉地在學校裏泡了一年。第二年還看不到一點恢複正常的希望,隻得悵悵然夾起鋪蓋卷兒回家了,從此也成為眺安村的一名“社員”。一家三口,都是能掙工分的人,過起了相依為命、互讓溫飽的農村日子。

李一泓十九歲那一年,時來運轉。縣一中教語文的鄭訊老師被從學校掃地出門,安置在文化館當了一名館員。鄭老師的出身在當年倒是沒什麼問題,屬於貧下中農子弟。但他在一九五七年發表過幾篇不合時宜的雜文,是令在黨的人們十分惱火的,幾乎被打成右派。大學母校的領導們念他出身還好,沒正式給他戴帽子,屬於“沾邊” 右派一類人。這樣的人,畢業後分配到一個縣的中學做教師,實屬幸運。“文化大革命”中又被“掃地出門”,卻是自然而然之事。

優勢者中,偶有惜才之人。鄭老師幸運就幸運在,既有文藝才華,又被一個惜才之人暗中關照了一下。他檔案中有一條結論是“可以利用,不可重用”。某個既主宰他命運又惜才的人,以“可以利用” 四個字名正言順地實行了對他的關照,否則文化館那種“無產階級文化的前沿陣地”,是不會允許他一個“沾邊”

右派的身影晃悠的。他還是一個書呆子型的人,扔給他一份工作,允許他做些有益於社會的事,他就漸漸地心理平定了。到文化館不久,他百折不撓地搞起了青年文藝愛好者學習班。那正是文藝比油腥對於胃腸還缺少的年代,他的努力獲得了各行各業男女青年的響應,連不少外縣的青年也聞風而至,遂成青年文藝愛好者們所擁戴的人物。這情形某些人想擋都擋不住,還沒有反對的理由,索性任他去搞。從中學教師變成青年文藝活動的率領者,他重新找到了人生的意義,越搞越有聲色,越搞勁頭越足……李一泓曾是安慶一中學生會的文藝委員,給鄭老師留下過深刻印象。鄭老師寫了一封信,言詞懇切而又不失師道尊嚴地要求李一泓務必參加到青年文藝愛好者的活動中來。李一泓接信後,第二天就出現在鄭老師的麵前了。鄭老師已苦心經營起了文學、戲劇表演、繪畫、舞蹈等多類培訓班。而小學五年級就在報上發表過兒童詩並獲過獎的李一泓,竟加入了美術學習班。文學離政治太近了,老師便是前車之鑒。父母就自己這麼一個兒子,何況父親還是一個有“曆史汙點”的人,他怕自己因文學而惹出政治事端來。一旦落個什麼罪名,沒誰能替自己孝養父母啊!從此點可以看出,李一泓從青年時期就是一個處世相當謹慎的人了。

李一泓在美術方麵也很快就令鄭老師刮目相看。這要感激他的母親,最終要感激他母親的父親,他的姥爺。曾是說書人的他的姥爺,還曾是一位民間的丹青能手,靠字畫換過柴米油鹽的。按現在的常識解釋,那是隔代基因起了作用。但在當年,人們不曉得什麼基因不基因的,隻說他是個學什麼鑽什麼的人。

他畫的一幅毛主席的半身油畫像,被縣革命委員會收去了,掛在常委會議室裏。

於是他因畫而名,鄭老師也跟著得意。出了名的李一泓,興趣又轉移了,熱衷起表演來。演過“樣板戲”中的楊子榮、郭建光,還演過芭蕾舞劇中的洪常青,連鄭老師都評價他演得“神似”。鄭老師打了一份報告,要求允許李一泓成為自己的助手,縣革命委員會特批了。因為青年文藝愛好者培訓班自覺自願地上山下鄉,確實活躍了本縣的群眾文藝生活,被省革命委員會樹為典型,組織各縣前來“取經”。安慶縣因而也出名了。縣革命委員會的頭頭們覺得自己也很光榮。一光榮,就高興。一高興,就什麼要求都好說了。

於是李一泓有了雙重身份,一年三百六十幾天,三分之二的時間裏是農民,三分之一的時間裏是縣文化館的編外人員。在那三分之一的時間裏,生產隊遵元的補貼……

愛情不期而至。舞蹈培訓班有一個好看的姑娘愛上了他。人家是縣百貨商店的售貨員,寧肯為了愛情放棄縣城戶口,下嫁到八十裏外的眺安村去……麵對如此真摯的愛情,李一泓起初誠惶誠恐,完全發蒙,不知如何是好。

鄭老師知道了,跟他談了一次話,說自己很了解那姑娘,她的堅定不移是靠得住的。說李一泓如果錯過了真愛,就是“二百五”了。

他自然不願是“二百五”。於是由鄭老師做證婚人,歡天喜地將姑娘娶回了眺安村的家。

新婚之夜,他問妻子:“你為什麼對我這麼好?”

妻子回答:“更是對我自己好。”

“更是對你自己好?”他不解了,又問,“怎麼就更是對你自己好?”

妻子回答:“和你生活在一起,我會很幸福。”

他凝視著妻子,忍不住接著問:“你是不是對幸福是什麼還不太懂啊?”

妻子回答:“幸福是快樂。”

他說:“你把幸福理解得太簡單了吧?”

妻子回答:“隻要有了快樂,幸福就簡單了。連快樂都沒有,幸福才複雜。”

他沉思良久,輕歎道:“除了快樂,我也再沒別的。那麼我保證,以後盡量讓你快快樂樂的。”說罷,捧住妻子的臉,深情吻她。

李一泓說到也做了。盡管生活是那麼的清貧,但妻子經常被他逗得咯咯嘎嘎地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