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1 / 3)

如今,李一泓五十三歲了。

人生苦短,他已兩鬢斑白,從不染發。和同齡人佇身一處,形象上竟還有幾分男人的性感魅力可言。仿佛秋天的高粱,反比夏季時耐看。

三十年從臉上流淌而過,四十年彈指一揮間。有些男人到了五十歲以後,種種欲望更強烈了,仍打算怎麼樣怎麼樣,不達目的,不肯罷休。也有些男人,五十歲以後清心寡欲了。年輕時都沒怎麼樣怎麼樣,都五十了還能怎麼樣呢?

就算是終究怎麼樣了又怎麼樣呢?如此一想,遂將人生看淡了,自行了斷了怎麼樣怎麼樣的念頭。

李一泓的父親母親去世了。

妻子也去世了。

他早已是一個兒子兩個女兒的父親了。兒子是老大,叫李誌,成家了;兒媳叫秀花。小兩口仍生活在眺安村,是農戶,沒孩子。兩個女兒,姐姐叫春梅,妹妹叫素素。春梅畢業於安慶市衛校,沒當護士,在省城一家房地產公司裏給老板當助理,自己在省城已經置了一套三居室的房子。素素是安慶一中的學生,高二了。這孩子對高考胸有成竹,李一泓也認為她考上一所全國重點大學毫無問題。而春梅早早地就表態了,妹妹大學期間的一概費用,全由她一攬子負責,不必李一泓這個當爸爸的負擔半點兒。李一泓相信她有那個經濟實力,對春梅的主動表態很是欣然。

鄭老師早已退休。粉碎“四人幫”以後,鄭老師的人生出現了良好的轉折,入了黨,當上了縣文化館館長,之後又當上了縣政協委員。縣改市後,接著當上了兩屆市政協常委,很有責任感和使命感地參政議政,是老百姓權益和福祉的名副其實的代言人,深受老百姓信賴和愛戴。不過他已經向市政協遞交了一份請辭報告,認為自己超齡了,應主動把參政議政的機會讓給有此熱忱的年輕人……

李一泓已當了十幾年的文化館副館長。是鄭老師一個步驟一個步驟地幫著把他和他妻子的戶口落在安慶市的。他們兩口子的戶口落在市裏了,素素的戶口自然也就從農村跟隨過來了。一家三口城市人的身份穩固了以後,鄭老師曾動員李一泓入黨。李一泓想了想,委婉地說:“就不了吧。” 鄭老師問為什麼“不了”,李一泓說他怕開會,如果讓他工作一整天,他一點兒都沒累的感覺,李一泓搖搖頭道:“恐怕我難以習慣,還是不了吧。” 鄭老師也就不便再說什麼了……

那十幾年,李一泓雖是副館長,在文化館卻獨當一麵,這使鄭老師為文化館的工作少操很多心,所以才有較充足的時間和精力參政議政。

齊館長接替了鄭老師的館長職務以後,鄭老師曾問李一泓:“後悔了吧?”

李一泓反問:“後悔什麼呀?”

鄭老師說:“我當初動員你入黨,就是希望你能當館長。當了館長,副科級才能升為正科級。我不好話挑得太明白,你又偏說‘不了吧’,我也沒轍。辛辛苦苦當了十幾年副館長,結果卻由別人來當館長了,心裏邊沒鬧什麼情緒嗎?”

李一泓笑了,說沒鬧什麼情緒,鬧什麼情緒呢?我和齊館長分工了,開會、學習、請示、彙報,凡和上邊打交道的事項,都由他負責。策劃活動、組織群眾、宣傳、評比、為貧困地區募捐,這些我比較有經驗,就多發揮點兒作用。

齊館長這人很好相處,我倆挺合得來。文化館那也是國家的一級文化事業單位,第一把手當然須黨員來當,這個道理我懂……聽他這麼說,鄭老師也就放心了。

後來事實證明,李一泓和齊館長相處得確實很好,不但是正副職的關係,而且是朋友關係了。二人一得閑,每相約了去看鄭老師,都尊敬地稱鄭老師“老館長”,陪“老館長” 聊聊天,或下棋,唱戲。鄭老師還是癡迷的京劇票友……李一泓家住獨門小院。那當初是文化館分給一名老同誌的房子。人家退休後,沾兒女的光,遷往省城去了。老館長鄭訊一錘定音,將小院分給了李一泓。小院有一排三間正房,都不大。“房改”後,他將產權買斷了,之後在院裏蓋起兩間小廂房,為的是李誌小兩口或春梅回來住住方便。那小院現在也還是有三十幾平方米,長著一棵石榴樹,種著各式各樣的花。李一泓格外喜歡的花都栽在花盆裏,冬季將至,就搬回屋裏去。李一泓愛花,也愛送給別人花。

那座小院,夏季裏花團錦簇,芳香四溢,是一個賞心悅目的美麗小院。

生活對於李一泓來說,滿意而又充實。他偶爾愁一下的事隻有一樁了,便是二十六歲的春梅對象還沒著落。女兒大了,當父親的再替她著急也不好當麵顯出著急的樣子。偶爾試探著問起,春梅總是狡黠一笑,大大咧咧地說快了快了,分明是搪塞的話……

今年六月裏的一天清晨,李一泓像往常一樣在公園裏率領百餘人打太極拳。

那百餘人中,有幹部,有老師,有做小買賣的,有公安人員,有初高中生;有還在工作著的,有退休了的,居然還有幾個男孩女孩。五行八作,形形色色。

多數當然還是普通大眾和退休了的人,皆是李一泓的又一屆弟子。

三千,賢者何止七十!

那時的李一泓,穿著春梅給他買的一套白綢衫褲,顯得仙風道骨,一招一式,瀟灑、飄逸、優雅,剛柔相濟,行雲流水……在這一屆弟子中,有安慶市的兩個重要人物———一中校長楊亦柳和工商局長姚益民。在安慶市,楊亦柳比李一泓的知名度更高,也比市長市委書記高。

安慶市的市領導這幾年換得太頻繁,沒幾個給老百姓留下深刻印象的。可一位市重點中學的校長,她的權力影響千家萬戶啊!她的後門如果肯對誰家暗開一道縫兒,那麼誰家的小兒女不就等於提前將一隻腳邁入大學了嗎?想想吧,安慶一中的升學率近年已達到了百分之九十四。僅就升學率而言,在全省已名列第二。名列第一的是省城裏的“群英中學”。那是一所私立中學,也差不多是一所貴族子女中學。省城裏的好教師,幾乎都被“群英中學” 挖去了。所以省教育廳長曾大發感慨:“看來要想保住國有中學的教學榮譽,希望寄托在安慶一中了!”

至於工商局長姚益民,那是個人們的耳朵能經常聽說,眼睛卻很難見到的官兒。安慶市的私營企業很多。由農民而成市民的人們,找不到工作,擺個攤兒每天就能掙十幾元錢。對於這樣的一些人,“姚益民” 既可畏又神秘。姚局長是個輕易不在公開場合露麵的人。他明年退休,一想到那個交權的日子快速迫近,心理超前失落,開始失眠。換著服了幾種抑製失眠的藥,並不見效,人也瘦了,眼窩也塌陷了,本已稀少的頭發脫落得更稀少了。他夫人動員他跟李一泓學學太極拳,認為或許會改觀他的狀況,並且為此親登李一泓的家門,希望李一泓對她丈夫這位“特殊弟子” 予以關照。李一泓的態度自然是大為歡迎,滿口答應,於是姚局長才也出現在公園這一片林間場地。他成為李一泓的弟子已經一個多月,自覺失眠症狀確實減輕,參與精神於是積極。他和楊校長的出現,一度使李一泓的這一屆弟子們視為新聞,也從而改善了這兩位一向拒人千裏的人物和普通民眾的關係,學員們都覺得他們其實也不像傳言得那麼不可親近。他們每次都站在最後一排。一個是排左第一名,一個是排右第一名,最邊緣的位置,圖走得方便……

素素也是這一屆的學員。盡管父親是本市太極拳總教頭,她這個做女兒的以前對父親所熱心的事一點兒也不感興趣。但考慮到明年即將麵臨高考,體質準備也很重要,於是才明智地投身於父親麾下。頂數她參與精神鬆懈,經常晚來早走,三天打魚,兩天曬網。

今天她又來晚了,停穩自行車,將書包掛車把上,不好意思往自己的位置溜,站在最後邊,剛跟隨著做了半套動作,教練便已結束。

李一泓收住了招式。

李一泓清了清嗓子,說:“各位,今天就到這兒了。天氣預報說,明天早上有雨。果然下雨,大家就別來了。隻要聚精會神,在家裏練效果一樣的。”

眾人點頭散開,卻有幾名學員圍住了李一泓,七言八語。

“李老師,我那口子也想跟您學,行嗎?”

“行啊。那有什麼不行的?以後帶他來吧,我歡迎。”李一泓爽朗一笑。

“李老師,跟您學了兩個月,我覺得身體強多了。我想……把藥停了……”

李一泓彎下腰,挽起對方的褲筒,輕按對方的腿,接著直起腰說:“腿還是有點兒浮腫。藥可不能停啊親愛的同誌。病該怎麼個治法,一定得聽醫生的。

我們修習太極拳,隻不過有益於強身健體而已,絕對不能代替了醫生為我們治病。”

有人朝他喊:“李老師,錄放機我替你裝包裏了,走時別忘了啊!”———弟子們都尊稱李一泓為李老師。

“謝謝,忘不了!”

素素推著自行車走過來,說:“爸爸,我上學去了啊!”

李一泓愛撫了她的頭一下,問:“又沒顧上吃早飯,是不是?”

“我在路上喝豆漿。”

“光喝碗豆漿怎麼行,還得吃根油條!”———看得出也聽得出,他特愛他的小女兒。

“您啊,就別操那麼多心了,拜拜。” 素素靈巧地跨上自行車,乳燕一般掠向遠處。

李一泓收回目光,自言自語:“這孩子,一上就是四堂課呢,光喝碗豆漿不行啊!”

一老者接言道:“我那孫女也一樣,有時連碗豆漿也不喝,怕胖。”

一名中學男生擠上前,愣頭愣腦地說:“哎,師傅,你除了太極拳,還能不能教點兒別的呀?比如跆拳道,或者,蛇形刁手什麼的!”

李一泓笑了,彈了中學生一個腦嘣兒:“對不起這位少俠,那些功夫我可沒有。”

姚局長湊上前來,板著一張官員的臉說:“同誌們,該幹嗎幹嗎去吧,別纏著李老師了,人家得上班去了。”

誰都不好意思不聽他的,於是一哄而散,轉眼隻剩姚局長一人了。

李一泓主動問:“姚局長,還想單兵教練?”

姚局長點點頭,說:“是啊是啊,你能再給我點兒時間嗎?”

李一泓看一眼手表,爽快地回答:“沒問題!”

姚局長虛心地說:“就是從‘摸魚’ 到‘捧月’,我這動作怎麼總覺得別李一泓退後一步,說:“您請練一下。”

姚局長煞有介事地站好身架,打起太極拳來……“停。您那‘魚’,太小了。所以呢,就沒摸到位。以您手臂的長度來看,怎麼也得摸條一尺半的魚……”

“那……摸的是條什麼魚才好呢?”

李一泓用一根手指撓腮幫子:“這個嘛,究竟是條什麼魚,關係倒不是太大……”

姚局長比畫著說:“我摸的時候,心裏邊想的是胖頭魚……吃魚,我就愛吃燉胖頭……”

李一泓恍然大悟:“難怪。那我收回我剛才的話。看來摸的是條什麼魚,也不是跟動作一點兒關係都沒有。胖頭魚尾部太短了,摸起來缺乏美感。您呢,從現在開始,要想象自己摸的是一條苗條的魚……”

“帶魚?”

李一泓擺擺手:“帶魚太瘦了!要想象是一條又苗條又豐腴的魚……”

姚局長又說:“大鯉魚?年畫上胖小子抱的那一種,特豐腴!”

李一泓連連搖頭:“別,別,年畫上畫的那一種太誇張了。鯉魚是可以的。草魚,大馬哈,都行。但是要想象現實生活中的那一種。記住,一尺半那麼長的,摸下去,摸下去,對,就這樣,很好。意念之中要想象著魚身那優美的曲線。心中有美,動作才美。太極乃是陰柔唯美之功,在美中蓄力待發。對,好極,捧月,停……”

五短身材的姚局長愣愣地停了動作。

“您捧的不是月,是大石球。”

“月比石球大多了……”姚局長不解。

李一泓又撓腮幫子:“當然當然。不過呢,咱們捧的是印象之中的月,抽象的月,詩情畫意的月。捧時,內心裏油然地聯想著這樣的詩句——— ‘但願人長久,千裏共嬋娟’。來,跟我做一遍……”

遠處,有幾個人駐足向這裏看。

一個男人不滿地說:“仗著自己是工商局長,又吃起小灶來了。”

一個女人說:“你要是李老師,那也不能不另眼相看呀!”

另一個男人說:“都別在這兒氣不忿兒了,走吧,過會兒早市該散了。”

姚局長已經出了一腦門汗,他掏出手絹擦了擦。李一泓賠笑道:“姚局長,咱們,就先到這兒?”

“行,行。我這人與時俱進的心情格外迫切,老李你可別不耐煩啊!”

“不敢,不敢。教您,是我的榮幸。”

“別這麼說。在這地方,你永遠是我老師。今後你有什麼需要我幫忙的事“姚局長,我還真有事想求您,一直沒好意思開口。”

“哦?說說,公事還是私事?”姚局長沒料到李一泓立刻便求。

“公事。要是我個人的私事,我絕不敢麻煩您。我們文化館有一間小庫房,年久失修,快倒了。想請您給文化局長寫封信,批給我們文化館一萬來元錢,那我們文化館的同誌就可以買點兒建材,自己動手修修了……”

“這……”

“我聽說,文化局長是您大學同學。我已經去過文化局幾次了,卻連李局長的麵也沒見到過。我想,有了您一封信,李局長怎麼也會見上我一麵是吧?那我就有機會當麵向他申訴我們的實際困難了……”

“我們是大學同學倒不假。可自從先後當上了局長,各自工作一忙,就沒什麼來往了。但你既然開一次口,我就不能駁你的麵子。這麼著吧,我一定替你跟他通一次電話……”姚局長說罷轉身欲走。

李一泓攔住了他,懇求道:“姚局長,您還是替我寫一封信吧!”

“那……也得我到單位才能寫啊,這兒又沒紙又沒筆的……”

“有,有。您請到那兒去寫。”

李一泓竟抓住姚局長一隻手,也不管姚局長情願不情願,將姚局長拖到了石桌旁。他掏出自己手絹,擦石凳,像攙老太爺似的攙姚局長坐下。接著擦石桌,再接著拉開手拎包拉鏈,取出一本印有文化館字樣的信紙擺正在姚局長麵前;最後取出一支方便筆,連筆帽也替姚局長去了,恭恭敬敬地雙手遞向姚局長。

姚局長看看筆,皺眉道:“我使不慣這種筆。我的字是練過體的,用這種筆一寫,原本一手好字,那也看不出來了。”

李一泓探手包中,抓出了一把筆:“您挑,您挑。”

姚局長看著他滿手各式各樣的筆,不禁抬頭愣愣地看他。

李一泓揀出一支筆,說:“那您用這支簽名筆,肯定能體現出您的一手好字……”

姚局長見難以推諉,就說:“你真是有備無患呀!”

李一泓甩了甩簽名筆:“怎麼它就不下水了呢?”

“得得得,你別甩它了,我就湊合著用這支筆寫吧……”

寫完信,姚局長站起來,指點著他說:“你呀你呀,今天可領教了你李一泓的另一麵了!”瞧瞧手表,“哎呀,我今天還有會呢,肯定遲到了……”

李一泓一邊將信往包裏放,一邊說:“多謝,多謝。您快走,您快走……”

望著姚局長匆匆走遠的背影,李一泓喜不自禁地笑了:“我也不能白認識您這麼一位局長啊!”

筆甩的。他惋惜得直咧嘴。

公園門外,重點中學的校長楊亦柳來回踱步,看得出她在等什麼人從公園裏出來,有行人經過,跟她打招呼,她瞧手表,心不在焉地回應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