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2 / 3)

看見李一泓騎自行車的身影,楊亦柳迎了上去。此時的李一泓已是一身舊的藍色的中山裝,與教練太極拳時判若兩人,但仍顯得挺精神。

“老李!”

李一泓在楊亦柳跟前下了自行車,問:“你在這兒幹什麼?”

“等你。”

“等我?那也犯不著在這兒等啊!”

“我見姚局長纏住了你,不便上前,隻好在這兒等。” 楊校長掏出手絹,又說,“別動,你臉上有個黑點兒。”

李一泓果然一動不動,任楊亦柳用手絹包住手指擦他的臉。

“嘿,怎麼還擦不掉?你早上沒洗臉?”楊亦柳打趣道。

“哪能呢,肯定是剛才甩鋼筆甩到臉上墨點了。”

楊亦柳舔了舔用手絹包住的手指,還想擦李一泓的臉:“難怪。那你就別嫌棄了啊!”

李一泓往後仰頭:“哎哎哎,親愛的同誌,不必了不必了!”

“親愛的都叫了,還客氣個什麼勁兒?”

“光天化日的,讓人們看見了多不好意思。”

“這話說的,光天化日怎麼了,有傷風化了?別那麼不好意思!”

“我知道你沒什麼不好意思的,不好意思的是我。”

楊亦柳將臉一板:“毛病,別躲。”

李一泓隻好不再向後仰頭,乖乖地任楊亦柳擦他的臉。

楊亦柳把手絹伸到李一泓麵前,說:“看,把我手絹都弄黑了!”

李一泓窘笑道:“人情後補,人情後補。”

楊亦柳也笑了:“這麼說話我還愛聽點兒。”

有幾名學生經過,一齊向楊亦柳問好。楊亦柳說:“你們過來一下。” 隨即吩咐道,“替我去買份早點,要一張油餅,一個蘿卜餡包子,一杯豆漿。”

幾名學生聽完了,轉身爭先恐後就跑。

“都去幹什麼,買一份兒就行!”楊亦柳轉頭頗有得色地對李一泓說,“這些孩子!我的話對於他們,就等於是最高指示。”

李一泓羨慕地說:“當校長真好。你等我有什麼事兒?”

“昨天的省報你看了嗎?”

“沒有啊,省報上有什麼重要新聞?”

自己的包裏掏出一份報來。

“我一定認真拜讀。”

“我的名字又不是第一次見報,你讀不讀都無所謂。巧的是,同版上也登了一篇采訪你的文章,標題比采訪我的文章還大,占的版麵也比采訪我的文章大,而且稱你是另類收藏家。沒想到,你都成家了!”

李一泓又窘笑:“不敢當不敢當。想起來了,半個多月前,省報是有一名記者電話采訪過我。人家那是錯愛。”

楊亦柳展顏一笑,說:“你一不好意思,模樣還真有魅力。”

李一泓簡直扭捏起來:“你呀,總拿我開心!”

楊亦柳可不扭捏:“這是你的光榮!咦,別動,臉上還有一個黑點兒!” 說著又掏出手絹,又用手絹包住手指,又用舌尖舔了一下那手指……李一泓又往後仰臉:“不勞您駕,不勞您駕!我李一泓臉上有一兩個黑點兒沒什麼……”

“聽話!如果你李一泓臉上有黑點兒不擦掉,我楊亦柳心裏會別扭一整天。”

李一泓隻得又不躲閃了,閉上了眼睛,任楊亦柳擦他的臉。

楊亦柳垂下了手臂,忽然歎口氣。

李一泓一下睜開眼睛:“你歎氣幹什麼,把我的臉擦破了吧?”

楊亦柳挑了挑眉毛:“你的臉有那麼嫩嗎?一泓,實話告訴你,你長老人斑了……”

“這很自然。以後你臉上也會長的,犯不著多愁善感。”李一泓毫不在乎。

楊亦柳嗔道:“我說的是你的臉,你往我臉上扯個什麼勁兒!”

“學生們給你買回早點了。”

楊亦柳一回頭,見身後每個學生都拎著一袋早點。她一板臉:“你們這是幹什麼,不是叫你們不要爭,買一份就行了嗎?”

一名男生鼓起勇氣說:“每人買一份,才能不爭嘛!”

楊亦柳哪能不明白學生們的心思,就說:“你這份兒是我的,其他人買的都放他車筐裏吧。到了學校,我把錢給你們。”

她坐在一名男生的車後座上遠去,低著頭,樣子挺憂鬱。

李一泓撓撓腮幫子,一臉莊重的歉意,在心裏暗暗責怪自己:“李一泓,李一泓,你剛才說的什麼話啊!人家是一位特在乎自己形象的中學女校長,你幹嗎偏說人家臉上也會長老年斑呢?盡管你剛才說的是一句真話,但是真話往往不中聽啊!你怎麼活了大半輩子,還連這麼一點兒小孩子都明白的道理也不懂呢?”

“一泓!”

過婚,原是安慶一家國營紙廠的工人,早年曾被判過兩年刑,出獄後仍戴了很久“壞分子” 的帽子。其實那是一樁冤案———和廠長的小姨子搞對象沒搞成,反被人家誣告誘奸。雖然又回到廠裏了,但名分已不再屬於國營正式職工,而是“勞改”在編人員了。“文化大革命” 中,一名“壞分子” 的遭遇,絕不會比“黑五類”中的另外四類強多少,被淩被辱,在所難免。何況,他的名字也給他帶來了新的政治麻煩。

紅衛兵們斥問他:“就你這壞分子,也配姓龔?”

他說:“姓氏是祖宗傳下來的,好比一個人是男是女,自己沒法選擇的,我不姓龔那姓什麼?”

紅衛兵們又斥問:“人家龔自珍名字起得多好!你起的什麼鳥名字?‘反右’以來就有滿腦袋右派思想了吧?!”

他說:“沒有。我一向擁護社會主義,擁護共產黨。”

“那你起名字叫自佑?”

於是挨了一耳光。

“我那個‘佑’字明明是帶單立人的,是保佑的佑!”

他不服調教。

“那你就是要保佑右派!”

就又挨了一耳光。

“照你們這麼說,我姓的龔字,和姓共產黨的共字也是一回事兒了?”

他還嘴硬,結果挨了一頓狠揍,幾乎被打殘了。

“文化大革命”結束,他找到成為政協委員的鄭訊,一五一十陳訴冤情。鄭老師幾番調查了解,替他收集了大量他自己根本無法收集的證言,足以證明他當年確實是被冤判了,憑人品固有的正義感,四處奔走,不遺餘力,終於在兩年後替他平了反,恢複了清白名譽。而且,還依據政策為他討到了一筆補發工資。在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初,那是一筆不少的錢。獲得了人格尊嚴的龔自佑,在別人眼裏,又漸是一個人緣很好的人了。李一泓常找他下棋,兩人的關係也不錯。素素每見到他,都親切地叫他龔大爺,覺得他是一個不乏幽默感的、挺可愛的老者。而李一泓,一向尊稱他“老哥”。他自己卻再也不想結婚那碼事兒了,覺得以老單身漢的活法了此一生,也不失為明智的活法……李一泓問他:“老哥,到公園門口來幹什麼?”

龔自佑說:“這話問的,我來找你啊。”

李一泓奇怪:“找我?什麼事兒?”

龔自佑不高興起來:“我求你的事兒,你忘了?前幾天咱倆不是說定的嗎?

今天上午你得陪我去勞動局呀。”

二十幾年間,不情願地被調轉了幾個廠,到退休時,檔案沒了。政策規定,退休工人退休時檔案在哪一個廠,退休金就該由哪一個單位發。檔案沒了,幾個廠推來拒去,他遂成一個領不到退休金的老人了。以前的積蓄,坐吃山空,這才焦急起來。他本是個不願求人的人,這事自然不好意思再去麻煩鄭訊。自己跑了無數次,毫無結果,還憋了不少氣。想到李一泓在本市也是個名人,便吞吞吐吐地求到李一泓頭上了。

李一泓歉意地說:“我這幾天忙亂,還真忘了。現在就去,是不是太早了?”

龔自佑說:“不早啊一泓。你不是說,坐機關的人們剛到單位時情緒都比較好……”

李一泓接著說:“是啊是啊,趁他們情緒還好,咱們辦事兒容易點兒。可你看我車筐裏這些東西……要不我改天陪你去?”

龔自佑不吱聲了,一臉失望。

李一泓笑了,拍拍他肩:“今天就今天,走吧。早一天替你解決了問題,你早一天心裏踏實了嘛。老哥,你別愁眉苦臉的,你的事兒包在我身上了!”

龔自佑這才有點兒高興了。

二人來到勞動局,傳達室的師傅因為曾跟李一泓學過太極拳,並且知道局長也曾跟李一泓學過太極拳,對他很客氣,順順利利地就放他們進去了,還主動告訴李一泓,局長剛進樓。

李一泓敲了幾下局長辦公室的門,開門的正是市勞動局邵局長本人,見是他,一愣。

李一泓請求地說:“邵局長,我有件事兒想麻煩您,您看能不能讓我們進去說?”

邵局長卻看看龔自佑,問李一泓:“他叫龔自佑,對吧?”

李一泓連連點頭:“對對,他是我街坊,也是我老哥,我就是為他的事兒來麻煩您的……”

不料他的話還沒說完,邵局長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地打斷道:“我這會兒沒空!”

話音一落,邵局長砰地將門關上了。

李一泓和龔自佑,一時間你看我,我看你,大眼瞪起小眼來。李一泓雖然是個頗有涵養的人,還是不免大為尷尬。

龔自佑糊塗了,小聲問:“你不是說邵局長他也算你一個弟子嗎?”

李一泓自嘲地一笑:“那是玩笑話。人家是位局長,我算個什麼人?我那種話老哥你也能當真?”

李一泓撓頭道:“老哥先別急。不承想他們剛上班時情緒也不好,也許咱們來的鍾點不對。”

“鍾點不對?那什麼鍾點才對?”

“是啊,什麼鍾點才對呢?”

李一泓想想,輕輕將門推開道縫兒,也不進去,隻探入一顆頭,賠著小心問:“邵局長,您這會兒沒空,什麼時候有空啊?”

邵局長正看一份報,頭也不抬地說:“李一泓,龔自佑的事兒,你少跟著瞎摻和!我也絕不會給你什麼麵子。我們勞動局,倒要看看他龔自佑還有些什麼能耐!”

李一泓索性將門推開,不請自入,皺眉道:“邵局長,您這態度不好吧?龔自佑的事,各廠推來拒去,你勞動局不給他做主,讓他還去找哪方麵呢?”

邵局長一拍桌子站了起來,大聲說:“李一泓,我這是局長辦公室,輪不到你來教訓我!”

李一泓愣了愣,也火了,同樣大聲地說:“邵局長,我這怎麼就算教訓您了?

你別忘了你的權力是誰給的?!龔自佑的事兒,您今天還偏管到底了!今天你不定下一個我們談談的時間,我不走!”

他一屁股坐在沙發上了。

龔自佑也急忙站起,往起拽他,並說:“一泓,你可不興這樣!我不是請你幫倒忙的。你這樣,我那事兒還有指望解決嗎?”

他卻不能將李一泓拖起來。

邵局長將自己剛才在看的報胡亂一團,朝李一泓和龔自佑扔過去……“龔自佑,你多能耐啊你!既然你都讓記者搞得滿城風雨了,那幹脆讓報社來解決你的問題吧!”

邵局長雙手往腰裏一叉,一副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泰山石敢當的架勢。

李一泓撿起報紙,展開一看,但見一行醒目的大標題映入眼簾———檔案丟失誰之過?退休老工人數年沒領退休金!

龔自佑連連頓足,叫苦不迭:“不是我主動去找的報社,是一名記者不知怎麼知道了我的事,三番五次到我家非采訪我不可……”

李一泓問他:“老哥,你說的都是實情?”

龔自佑發誓道:“一泓哎,我是那種誇大其詞的人嗎?檔案不是我自己弄丟的,這個事實是明擺著的嘛!你想想我當年的處境,哪有機會見著自己的檔案啊!”

李一泓相信龔自佑。

他瞪著邵局長,也不叫局長了,冷著臉說:“他接受記者的采訪怎麼了?退沒有願意解決他的問題的誠意,我李一泓將替他寫狀子,替他告你,替他和你打官司!”

龔自佑也沒見過這種場麵啊,心裏顧慮多多,怕得要命,連連央求李一泓:“一泓,求求你別害我,咱走,咱走……”

邵局長氣得臉色發青,指著李一泓,聲色俱厲地說:“李一泓,你要怎麼樣我們勞動局奉陪,現在你給我滾出去!”

李一泓不用龔自佑再拽他,霍地站起,也指著邵局長聲色俱厲地說:“你把你最後那句話,再給我重複一遍!”

聞聲進來了幾個男女,都默默望著邵局長,隻等他一旦下指示,就照辦。

邵局長命令:“把他倆拖出去!”

李一泓雙眼一瞪:“誰敢!”

還真沒人敢上前。

這時,李一泓的手機響了———文化館有人通知他,他正四處請求撥款維修的那一間小危房,塌頂了……

李一泓在眾目睽睽之下,合上手機,複瞪著邵局長。

邵局長卻已在親自給派出所撥電話,要求趕緊派人來,“抓走鬧事分子,維護正常辦公”。

李一泓聽著,看著不知所措的龔自佑,苦笑道:“老哥,你看,咱倆成了鬧事分子了。”

可憐龔自佑老人,急得都快哭了,反反複複隻說一句話:“咱們走吧,咱們走吧……”

李一泓說:“就走,就走。”

他幾步跨到邵局長辦公桌前,拿起邵局長的磁化杯,猝然往地上一摔……包括邵局長在內,皆目瞪口呆。

李一泓瞪著邵局長又說:“你既然已經說我們是鬧事分子了,那我就得留下點兒鬧過事的跡證,否則你局長大人不是要擔誹謗的罪名了嗎?”

言罷,執龔自佑手,揚長而去。

李一泓這人,其實一向性格溫良,最能讓人、忍人。認識他的人,沒有不說他脾氣好的。那一天也不知怎麼了,居然就一反常態了。不,簡直是失態啊!

正所謂謙謙君子,偶發一怒為他人……也許是由於龔自佑那一種忍氣吞聲的樣子吧。

縣文化館在一條小街的拐角,塌了的小庫房的磚瓦布滿人行道上,有些孩子從殘垣斷壁進入文化館的院子,在磚瓦堆中撿什麼……孩子們從殘垣斷壁間奔出,倉皇四竄。

李一泓發現有個男孩捧著一個小匣子跑,急得大吼:“站住!把東西放下!”

那個男孩子將小匣子朝馬路上一扔,匣子開了,滾出個陀螺似的鏽跡斑斑的東西。

李一泓的自行車倒了,夾在後座上的收放機的一角摔裂了,裝早點的塑料袋也從車前筐甩出,豆漿淌了一地。他的膝蓋磕在人行道沿上,疼得齜牙咧嘴,一拐一拐地跑去撿那東西。

刺耳的刹車聲伴著一陣疾風驟然而至,一輛“廣本” 車險些撞到他,車輪幾乎就要壓著那個東西了。

車窗降下,駕車人吼他:“你找死呀!”

“對不起,對不起!”李一泓一邊道歉,一邊彎腰撿起那東西。

坐在副駕座位上的一個摩登女郎詫異地叫道:“爸!”

“你父親?”駕車的老板模樣的中年男人詫異地看她,又轉臉對李一泓賠笑,“伯父,我……我以前也沒見過您……”

後邊的一串車不停地按喇叭,女郎趕緊說:“爸,別在馬路中間站著了,多危險呀!”

李一泓退開,揮手:“快走,快走……”

李一泓把手裏的東西揣入衣兜,扶起自行車,一拐一拐地走到人行道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