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3 / 3)

而那個漂亮的小匣子,卻被接連駛過的車輪碾成碎片了……文化館的一間屋子裏,包括齊館長在內,男男女女幾個人圍著電視看球賽。

一腳猛射被守門員撲出,齊館長喊:“臭球!”

話音沒落,館員小劉就叫了起來:“不臭,又進啦!”

雙扇門砰地開了,李一泓拎著塑料袋,一腳邁進來。屋裏頓時一片肅靜,大家都扭頭看他。

“你們混蛋!”李一泓一臉怒氣。

齊館長勸道:“老李,別發火嘛!我有好消息告訴你,關於你的。”

李一泓一胳膊將他擋開:“你就這麼當館長的?啊?上班時間,一塊兒看球!”

“這……這你也要理解大家一點兒嘛!”齊館長一時語塞,紅著臉嘟噥辯解。

“我不理解!”李一泓關了電視。

齊館長張口結舌,一時語塞,猛轉身走了。

李一泓將塑料袋放桌上,眼瞪著小劉。

小劉息事寧人地說:“老李批評得對。都忍著,別看了。來來來,渴了的喝豆漿,沒吃早點的,這有油餅,還有豆腐腦兒……”

李一泓不幹了:“都給我放下!”

根本沒誰聽他的,一個個大模大樣照拿,照吃,照喝……李一泓朝倒了的小倉庫一指:“那怎麼回事?”

“我不是打過你的手機了嘛,被一輛大卡車拐彎時撞倒了……” 小劉拿著塊油餅,說完咬了一口。

李一泓一瞪眼:“我不信能撞成這樣!”

小劉解釋:“起先也不是這樣,後來看熱鬧的,撿破爛的,又給弄倒了一麵牆……”

李一泓簡直要跳腳了:“豈有此理!那都是寶貝!是破爛嗎?”

小劉連連點頭:“是啊,我也是像你這麼說的啊!可一聽是寶貝,撿的人更多了……”

一個正喝豆漿的同事忍不住笑,口中的豆漿噴了一桌子,也噴了李一泓一身,眾人皆大笑。

李一泓拍了下桌子:“不許笑!”

“老李,消消氣,消消氣。” 齊館長又走了進來,將一捆繩子交給了小劉,“小劉,你們幾個把現場圍護起來。”接著看到了桌上狼藉的早點盒子,皺眉道,“這群獸!”他發現有杯豆漿還沒開,插上吸管,心安理得地吸起來。

“我還沒吃呢!”

齊館長反而訓導起李一泓來,說:“這……那誰讓你跟他們客氣啊!你買的,你帶來的,還有必要跟群獸客氣嗎?”

李一泓也張口結舌。

齊館長晃了晃手裏的豆漿:“我是老肝炎你又不是不知道,現在我要是讓給你,太不道德了吧?”

李一泓歎氣:“唉,我怎麼就攤上了你們這麼些同事呢!”

在齊館長的辦公室,齊館長哄小孩似的哄李一泓:“來來來,消消氣。我喝了你的豆漿,我給你沏上一杯好茶。”

李一泓問:“哪個單位的卡車?”

齊館長落座後說:“我正在辦公室裏接電話,隻聽轟隆一聲。跑出來一看,小倉庫已倒了麵牆。等我跑到街上,卡車早沒影兒了……”

齊館長隔桌子遞給李一泓一支煙,並按著打火機,待李一泓吸上一口後,自己也叼上一支。看得出,年齡比李一泓小十幾歲的齊館長,對李一泓這位副館長相當尊敬。

“現在可該怎麼辦呢?”

“其實,倒得好哇。這下,咱們向有關方麵要錢,理由不是更硬氣了嗎?”

“損壞一些那是難免的了。但是我敢肯定,一件沒少。你回來之前,一直有咱們的同事看著堆兒呢。我知道那些收藏都是你的寶貝……”

“市裏的寶貝。”

“對對,一回事兒。”

“不是一回事兒。”

齊館長笑了:“不爭,不爭。”

李一泓從兜裏掏出姚局長為他寫的信,默默遞給齊館長……齊館長邊看邊說:“這信寫得不錯,不錯。”

“那你今天就去辦吧。”

“別我去啊,還是得你去。”

“我煩了,該輪到你館長出馬了。”

“你別煩啊!當然還得你去。不過咱們先不談這事了,我有更重要的事告訴你———咱們老館長,他前天,過世了。”

李一泓眼圈一紅,低下了頭,憂傷地說:“他是好人。”

齊館長的情緒也低落下來:“他是三屆縣政協委員,這你知道。臨終前,他給有關方麵寫了鄭重的推薦信,希望將你增補為政協委員……”

李一泓詫異地抬起頭:“為什麼?”

齊館長答非所問地說:“有關方麵來征求我的意見,我當然舉雙手同意啦!”

李一泓又問:“為什麼?”

“你幹嗎總問為什麼啊?因為你也是大好人一個!”

“我……我是大好人?我哪點好?”

“老李,就衝你這句話,你就是大好人!好人都是你這樣,自己不知道自己哪點好!”齊館長拉開抽屜,取出十幾封信往桌上一放, “看,僅僅本月,就收到了這麼多群眾寫來表揚你的信。你李一泓二十幾年如一日,無怨無悔地做群眾文化工作。在做群眾文化工作的同時,還多次化解了群眾和群眾、群眾和政府的矛盾。你早該是政協委員了。你是,我這位館長首先就服氣!”

“先不說這事兒行不行?” 李一泓從兜裏掏出了那個鏽跡斑斑的東西,用手擦了擦,輕輕放桌上,說,“差點被一個孩子弄去,你可千萬先保管好了。”

齊館長一愣,拿起那個東西,看也不看就往抽屜裏放,起身繞過桌子,走到李一泓跟前,將一隻手拍在他肩上:“你當上政協委員,咱們文化館不但繼續有麵子,對你自己也有好處———政協委員任期內,將來就沒有退休那一說。換一種說法那就是退休不退職,每月能多開幾百元工資呢……”

李一泓也站了起來,皺眉道:“打住,現在我腦子裏裝不進你的話。你現在聽我說,別打岔。”轉身朝門外的磚瓦堆一指, “你下令,讓同事們先把卡片盒地找。然後,雇輛車,派專人先送我家去,我家有兩間空屋子,暫時存放咱們的收藏品。我呢,現在就去辦正經事,找有關部門要錢!” 說罷,轉身大步而出……

齊館長在後麵喊:“老李!”

李一泓頭也不回……

小劉進來問:“他幹什麼去?”

“找錢去。哎,小劉,你們幾個年輕同誌,得把磚瓦堆下的東西找出來。要先找到卡片,按卡片找,搬開一磚一瓦認真地找……”

“館長,那些東西,真是寶貝嗎?”

齊館長聳聳肩:“我怎麼知道!老李說是寶貝,咱們也就當成是寶貝吧!報上登了,人家現在都是專家了。專家的話,咱們也不能不當成一回事啊!”

李一泓來到市文化局,把姚局長寫的那封信交給一位三十幾歲的女同誌,他坐在她桌旁,一邊察言觀色地看著她,一邊掏出煙來……“別吸煙,我聞不得煙味兒。”

“對不起。”李一泓立刻從嘴上取下了煙,塞入煙盒……女同誌將信原樣折起,還給他,不動聲色地說:“李局長已經調到別的縣去了,現在的局長姓林,剛接任不久……”

李一泓怔住了。

“李一泓同誌,你應該清楚的,文化局本身不但不是一個創收單位,反而是一個消費GDP的部門。文化局一向缺的就是錢,所以,你們館裏的事,局裏愛莫能助,你們得自己想辦法解決。”

“這……我能不能見一下林局長?”李一泓一邊問,一邊不得不將信接過去,揣起來。

“見也白見,局長變不出錢來。再說,林局長到市委開會去了。”

在文化局院子裏,文物科趙科長剛從廁所出來,一個男人快步迎上去說:“科長,文化館那個李一泓又來要錢了,我看你還是在廁所裏躲一躲為好,這次讓我來對付他!”

“這家夥,我一看見他就腦仁疼!”趙科長一伸手,“煙,我也不能幹在廁所裏貓著。”

那個男人掏出自己的煙遞給趙科長,見他又縮回廁所了,自己才優哉遊哉地走向辦公室,一邁進門檻,就見李一泓已在坐等。

“哎呀,李副館長,久違久違。”

“你這兒可以吸煙吧?”

“有事?”“還是那事兒。” “那事,不好辦呀。咱們文物科但凡有點錢,不是早就一狠心批給你們了嘛!”

“我們的小倉庫今天倒了,成一片廢墟了。我剛才已經見過了辦公室主任,她說既然涉及文物保管問題,還是要先跟你們文物科協商出一個解決辦法……”

“老李,恕我直言啊,就你們文化館收藏的那些玩意兒,也配叫文物嗎?”

“可外省的專家們,凡是到我們文化館參觀過的,都認為很有收藏價值。”

“就是有什麼收藏價值,也輪不到你們文化館收藏啊!你們文化館,尤其是你老李安分點兒行不行?隻管搞好你們的群眾文化工作行不行?”

“行啊,怎麼不行?那我們明天派人把那些收藏送過來,本來就應該歸你們保管的。”李一泓回答得很痛快。

“別,別,你可千萬別,我們這兒哪有地方擺那些東西!”

李一泓按滅煙站了起來:“我不跟你說了。趙科長在哪兒?我要見他。”

“貓在廁所裏呢。”對方忽然意識到自己說漏了嘴,“我說錯了,說錯了,他貓在廁所裏幹什麼呢!他…… 他剛才還在,一轉眼,我也不知道他去哪兒了……”

李一泓狠狠瞪他一眼,邁出屋,向廁所走去。

對方從窗口望著守候在廁所門口的李一泓,在屋裏走來走去,兩手互搓,不知如何是好。

趙科長一腳邁出了廁所,發現李一泓守在廁所門旁,急轉身又想躲入廁所,李一泓卻搶先一步,伸張雙臂攔在了廁所門口。

趙科長急赤白臉地說:“嗨,老李,你這是幹什麼嘛!你這……這太不人性化了嘛!”

李一泓不理他這茬兒,開門見山:“少給點兒!兩三千也行。四麵牆我們可以自己動手砌起來,但上門窗,上房梁,技工活必須請工匠,我們文化館的同誌自己幹不了。”

趙科長一跺腳:“老李哇,就是一千元,我也沒有啊!沒有你叫我怎麼批給你?!”

李一泓的手機響了,他接聽手機,表情漸變不安:“是我是我……哎呀我給忘了,您別急,別急……”看一眼手表又說,“我現在趕過去,估計來得及,興許還會提前幾分鍾……”

趙科長暗喜過望,衝著辦公室喊道:“大王,李副館長這就急著走,快看看他自行車的氣足不足?”

李一泓合上手機,冷冷地說:“我改天還會來的。”

趙科長假裝沒聽到:“快走吧快走吧,先去辦要緊事吧,我這兒都替你著剛才那個男人就是大王,聞聲出了辦公室顛顛地跑向李一泓的自行車,按了按,大聲說:“氣還真不太足哎!”

趙科長吩咐:“那還不趕快替李副館長充充氣!”

大王又顛顛地跑入辦公室,轉眼拿著氣筒再跑出來……李一泓要親自打氣,趙科長攔住了他,裝出實心實意的樣子:“讓大王替你打,你是老同誌,他一個年輕人,應該的。哎老李,你看我這幾盆花,侍弄得還不錯吧?”

李一泓摟住了趙科長的肩膀,開誠布公地說:“趙科長,我知道你瞧不起我們文化館那些收藏。論對文物的評估,你當然比我更內行,我不敢在你麵前班門弄斧……”

“彼此彼此,你現在也名聲在外,已經是位專家了嘛!”趙科長虛與周旋。

“咱們以後不爭文化館那些東西究竟有沒有文物價值了。我再來,那就隻找你解決一個問題了———我們文化館的一間屋子倒了,不能就那麼橫磚豎瓦的,得再把屋子修起來是吧?”

“是啊是啊,就那麼橫磚豎瓦的哪行!”

“我剛才已經跟你說過了,我說到做到。四麵牆呢,我可以動員同誌們,再把它砌起來。但磚瓦肯定是不夠了,這就需要一筆錢,添磚添瓦。還需要一筆錢,買木料,上房頂,做窗做門,是吧?”

“是啊是啊!”

李一泓看看趙科長在原地走來走去,極具耐心地說:“所以呢,我親愛的同誌,你作為文物科趙科長,那就應該急我們文化館之所急,多多少少,你總得批給我們一筆錢,幫助我們,把我們所麵臨的困難解決了……”

趙科長一斜肩膀,擺脫了李一泓的手臂,滑頭地說:“那和我有什麼關係啊!”

李一泓就又瞪他,意思是———怎麼和你沒關係?!

趙科長巧言善辯道:“如果你還是認為你們文化館那些東西具有文物價值,那麼就得拿出一批專家們的鄭重其事的鑒定為據,還起碼得是省一級文物專家們的鑒定,隻你一個人認為有價值不行。如果你拿不出來,你就沒有正當的理由非找我們文物科來要錢。雖然我們是特殊情況,文物工作由文化局兼管著,但事實上,文化文物根本就是兩個平級單位,文化館歸文化局,不歸文物局。

你文化館的房子倒了,你找文物局就是找錯了門,一而再、再而三、三四五六七次地找,那就是無理取鬧!”

李一泓皺了皺眉,有些不高興:“你認為我無理取鬧?”

這時,隻聽嘭的一聲爆響,二人同時扭頭看去。李一泓快步走向自己的自大王懊喪地看著自行車癟了的後胎說:“我也沒打幾下呀!李副館長,你這車胎是不是也太舊了啊!”

李一泓一言不發就翻趙科長的衣兜,趙科長愣愣地任他翻。他翻出錢包,取出二十元錢,複將錢包揣入趙科長兜裏。

“借你二十元錢!”

言罷,李一泓一轉身,大步便走,走了幾步,站住,扭回頭又說:“我一定讓你看到專家們的鑒定!”

等李一泓走出文化局的院子,趙科長訓斥大王:“笨!”

大王嘟噥:“我笨,那你還讓我給他這輛破車充氣!”

趙科長哼了一聲,悻悻地走回辦公室。大王愣了一會兒,跟著進了辦公室,抬頭望著屋頂說:“我有點可憐他了,都來過七八次了。科長,你就替他們文化館向局長申請一筆款項又怎麼樣呢?”

“新局長剛剛上任,我當科長的,就帶頭打報告向頂頭上司要錢?這是最招頂頭上司煩的事,你知道不?”

“那李局長沒調走的時候,人家也來了好多次,你幹嗎不幫人家把問題解決了?”

“李局長並不願意調走你還看不出來嗎?在頂頭上司明明要調走了又很鬱悶的日子裏,我當下屬的忍心給人家添煩嗎?那麼做太不通情達理了吧?幾千元對咱們文化局這種窮哈哈的單位是一大筆錢,局裏的家底我還不清楚嗎?”

“那你也可以替他們文化館把他們的困難向省文物局反映一下嘛。”

趙科長有些不耐煩了:“你少來!還輪不到你教我該怎麼當科長不該怎麼當科長!我之所以今天熬成了科長,那正是因為我懂得一個道理———如果沒有什麼成績可以向上級彙報的,起碼也要善於把讓上級心煩的事給壓住!否則上級需要下級幹什麼?現如今,對於隻花錢不掙錢的單位,打報告要錢就是最讓上級領導心煩的事!除非刀架在脖子上,槍口對著胸膛,否則我決不做那樣的事!

這是經驗,明白?!”

大王諾諾連聲:“明白,明白。您不說,我還真有點兒不明白。您今天一說,我茅塞頓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