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1 / 3)

市中心廣場地帶,圍了裏三層外三層的民眾。

兩處臨時搭起的休息棚一紅一黃,紅布休息棚裏,三名舞獅隊員已裝束停當,卻一個個表情焦急,相互議論:“李老師怎麼還不來啊?”

“是啊,急死人了!”

“這可是擂台賽啊!鄰市的舞獅隊向咱們下了戰書,李老師如果不親自來扛獅頭,那咱們結果可慘了!”

休息棚外,一個組織者在打手機,另一個組織者問:“怎麼樣?”

打手機的人絕望地說:“他……他把手機關了!”

一輛出租車駛來,停住,李一泓從車上踏下來。

“他來了!”二人迎上前去,一左一右,將李一泓陪入休息棚。

李一泓拱手道:“抱歉,抱歉,讓各位著急了!”

組織者之一說:“快,幫李老師換裝。”

於是有兩個年輕人拿著衣服,將李一泓擁到簡易的屏風後邊。轉眼,穿上了一身功夫裝的李一泓從屏風後閃出。

有人給他讓座,李一泓端端正正地坐下,說:“水……”

立刻有人恭恭敬敬地遞上礦泉水,李一泓飲了一口,含在口中片刻,緩緩咽下……

有人遞上一條濕毛巾,李一泓擦罷臉低聲問:“什麼時候開始?”

“十分鍾。”

“我想一個人待一會兒。”

等眾人退出去了,李一泓雙手橫置膝上,深吸一口氣,緩緩閉上雙眼———他進入了聚氣狀態……

藍天白雲,瀑布溪流,森林草地,鮮花竹叢,天鵝秀鹿……總而言之,一道道美麗的風景伴著絲竹之樂,在他的想象之中接連浮現……傳來輕微的聲音:“李老師……”

李一泓睜開雙眼,組織者向他指了指自己腕上的表。李一泓站起,抖擻了一下精神,大步邁出休息棚,兩個年輕人將紅色的獅頭搬到了他跟前。

鼓聲響起,廣場上,雙方紅黃兩色裝束的鼓手,比著勁頭地擂鼓。

頓時此起彼伏。

有人交頭接耳地議論:

“文化館的李老師舞的是哪一隻?”

“當然是那隻紅的!”

“唉,五十出頭的人了,不容易啊!”

“還不是為了讓咱們看得開心嘛!他帶出的兩個徒弟,前些日子另棲高枝了,搞得他好鬱悶。要不他今天也不至於非得親自上場啊!”

“看看,老將出馬,威風不減!”

廣場上,紅黃兩隻獅子正對舞,各自施展技藝,鬥得難解難分。紅獅就地一滾,卻沒能敏捷而起,獅頭滾到了一邊去。黃獅也停止了舞動,摘下了獅頭,雙方舞獅人都圍住了李一泓。

“李老師,怎麼了?”

李一泓坐在地上,沮喪地嘟噥:“閃腰了!”又對黃獅隊的人們說,“你們別停下來呀!接著舞,快接著舞!可不能讓觀眾掃興……”

一輛平板三輪車駛在街巷裏,組織者孫主任親自蹬車,車上坐著李一泓,一手按著腰部。車在李一泓家小院門前停住,孫主任小心翼翼地扶李一泓下了車。

“別這麼懊喪嘛,親愛的同誌!群眾文藝,目的是為了豐富人民群眾的生活內容。不是奧運,不必把勝負看重了。”

“我不是懊喪。您把腰閃了,我心裏邊內疚。”

“也別內疚。隻不過把腰閃了,又不是壯烈犧牲了……”

孫主任笑了:“那是,那是……”

孫主任拍了拍門,素素打開院門,吃驚道:“爸爸,爸爸,你怎麼了?”

李一泓忍著疼,笑著說:“爸爸剛才在廣場上舞獅子,不小心把腰閃了一下……”

素素生氣地瞪著孫主任,沒好氣地責備:“都是為了你們!”

李一泓立刻製止:“不許這麼沒禮貌!爸爸是文化館的群眾文藝工作者,今天的活動是爸爸分內的事。這位叔叔是一位街道主任,多虧他幫助,活動才會組織得很順利……”

素素不滿地撅著嘴,不依不饒:“那你們就不能雇輛出租車啊!摳門兒!”

孫主任苦笑著說:“不是舍不得那十來元錢,是你爸爸,他這樣坐出租車不行啊!”

“素素,不許再胡說八道!孫主任,你快回現場去吧!現場離不開你!”

孫主任蹬車離開後,李一泓批評說:“素素,你剛才太沒禮貌啊!都高二了,那可不好。”

素素反批評:“爸,你也是的!等我嫂子懷孕的孩子一落地,你都是當爺爺的人了,還逞什麼強啊!”

素素攙扶李一泓進入小院。小院裏擺滿了東西:幾架老舊的紡車,老舊的獨輪車,口邊沿缺損的缸,搖籃,搖椅之類……素素抱怨:“你看你們文化館的人啊,我中午放學,前腳進院,他們後腳緊跟著就來了,接著就往院裏搬進這些古怪的東西,說是你讓他們搬來的!”

李一泓輕歎一口氣:“是爸爸讓他們搬來的,沒想到他們這麼快。” 說罷,點數。

素素也歎了口氣:“咱家又不是你們文化館的倉庫,你讓他們把這些沒人要的破爛搬咱家來幹什麼呢?”

李一泓表情認真起來:“在尋常人眼裏是破爛,在文物專家眼裏可都夠得上是寶。”

素素一撇嘴:“也就是在您這樣的專家眼裏吧!”

“你剛才說我逞強是不是?”

“你就逞強嘛!”

李一泓嚴肅地說:“你對爸爸的看法是完全錯誤的!”

素素不甘示弱:“怎麼錯誤了?你說你說!”

李一泓拄著腰在小凳上坐下,慢條斯理地說:“當年咱們安慶剛由縣改市不久,有幾位領導要把文化館給取消了,說老百姓有電視看那就行了,電視裏什麼文化都有了,文化館已經完成了文化的曆史使命。當年的文化館長,也就是你鄭訊爺爺,一怒之下,跟他們拍了桌子,這才使文化館保留下來了。我現在當了文化館的副館長,我能不竭盡全力……”

“又來了,不聽不聽,以後再也別跟我說你們文化館那點破事兒!”

素素雙手捂耳,一轉身跑進屋了。

“你敢說文化館的事兒是破事兒?你給我出來!”

李一泓猛地往起一站,竟沒能站起來,腰疼得他倒吸冷氣,人和小凳一塊兒倒下去了……

他住了一天醫院。

出院那天,李一泓剛邁進自家小院,就聽到屋裏傳出一陣嘩啦嘩啦的金屬之聲。

“素素,你幹什麼呢?”

素素沒出來,龔自佑倒從他家屋裏出來了,手拿一個鏽跡斑斑的銅算盤,“哎呀我的老哥,別搖別搖,千萬別給我搖散了!”

李一泓搶前幾步,奪下算盤,又喊:“素素!”

素素這才現身,詫異地說:“爸,你怎麼自己回來了呀?龔大爺正要陪我去接你呢!”

說罷,她咬了一口拿在手中的黃瓜。

李一泓將算盤交給素素,吩咐說:“拿屋去,要放在碰不著的地方。”

素素接過算盤進屋後,李一泓瞪著龔自佑極為不滿地又說:“老哥,你又不是小孩子,玩什麼不好,非玩我那寶貝。”

龔自佑那天情緒特好,仿佛中了彩票大獎,一副喜不自勝的樣子。他以手指憑空撥弄了幾下,搖搖頭感歎地說:“自打我在廢品收購站當過幾年會計,對算盤這東西還是很有感情的。剛才我用那算盤替你算了一下,你猜你這屋裏院裏的破爛加在一起,我給你估算的是多少錢?”

李一泓不愛聽,皺眉道:“我那不都是破爛,其中有不少寶貝。”

龔自佑笑道:“姑且不論是破爛還是寶貝,你先猜猜嘛。”

李一泓搖搖頭:“猜不到。你給我估算的是多少錢?”

龔自佑伸出了三個指頭……

“三千?”

龔自佑一板臉說:“你倒獅子張大口,敢往多了說。以我專業的眼光看嘛,也就值二百來元。屋裏那些銅釘鐵釘的東西,還能賣幾個錢。院裏這些,廢品站都不收。”說著,朝一架舊紡車踢一腳, “現如今誰還紡線?廢品站收這麼個破玩意兒幹嗎?”

李一泓一跺腳,生氣地說:“不許踢,再踢別說我跟你急!你剛才那些話,出了我這院門,也不許對別人說!讓你的嘴一宣傳,不是破爛也成破爛了!”

這時素素探出頭大聲問:“爸,你倒是進不進屋啊?我龔大爺還有喜事向你報告呢!”

二人進屋後,李一泓催促道:“快說,我有什麼喜事兒,自己還不知道,倒被你老哥先知道了?”

龔自佑卻說:“不是你的喜事,是我的喜事。”

李一泓大睜雙眼:“你……你找老伴了?”

龔自佑也皺起眉來:“你別哪壺不開提哪壺!”

正在自己小屋裏寫作業的素素聽了,也不出屋,大聲就說:“爸,龔大爺的檔案問題解決了,下個月他就可以領退休金了,以前欠的還答應給他補上。”

“會是這樣?”

李一泓根本不相信。

“快說快說,怎麼一來,就會是這樣了?”

龔自佑卻反問:“你先告訴我,醫院把你那腰徹底治好了沒有?”

李一泓說,沒有,一起一坐的,還是有點兒疼。不過自己操心文化館的工作,也沒忘他龔老哥的事兒,所以開了幾貼膏藥就急著出院了。龔自佑則讓李一泓躺到屋裏去,說是要從今天開始,每天都來給李一泓推拿推拿,也算是一種報答的方式。

李一泓迫不及待地說:“我不用你報答啊!你快說你那事兒,結果怎麼就柳暗花明了?”

龔自佑固執地說:“你不讓我報答報答你,那我就不告訴你,讓你幹著急。”

李一泓問他會推拿嗎?他說不但會,還消除過不少人腰腿肩背的傷痛。

李一泓拗他不過,半信半疑也是半推半就地進了自己睡覺的屋,乖乖伏在床上,任憑龔自佑在他身上施展能事。

龔自佑一邊在行地推拿一邊說:“想當年我也沒白坐幾年牢,在監獄裏學會了這麼一手。”

李一泓一聽,又不幹了,說:“得了得了,我還是信不過你。別被你三弄兩弄,反而加重了。”

龔自佑則按牢他,不許他亂動。李一泓任他推拿了一會兒,覺得還受用,也便漸漸老實了。

龔自佑問:“怎麼樣?”

李一泓說:“還行。”

龔自佑說:“還行算是什麼意思?舒服就幹脆說舒服,不舒服就幹脆說不舒服。”

李一泓說:“舒服。”

龔自佑這才告訴李一泓關於他檔案的事兒,是勞動局主動讓街道通知他。

他一去,所有見到他的人都對他客客氣氣的。勞動局的人說,丟失的檔案肯定沒法找到了,但勞動局可以給他開一份證明,幫他恢複國營退休工人的身份。

說接待他的人,還請他一定要給李一泓帶到話,邵局長因為那一天鬧的那場不愉快,真心誠意地向他也向李一泓作檢討……“老哥,你越說我越糊塗。你說了半天,也沒說明白怎麼會這樣!”

李一泓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更加迫不及待。

龔自佑也急了:“你怎麼還不明白?要不是你當上了政協委員,我的事兒能這樣嗎?”

李一泓這才想起齊館長告訴他,老館長鄭訊推薦他當政協委員的事。

他囁嚅地說:“這話你也別到處亂說,八字還沒一撇呢。”

姓幫點兒忙時,不是更有資格了?”

李一泓說:“我還沒決定當不當。我怕開會。”

龔自佑趕緊說:“要當要當!千萬別猶豫。你當了,我們老百姓沾光!”

李一泓說:“我就不是老百姓了?”

龔自佑說:“我說錯了,是咱們老百姓。一泓啊,咱們老百姓和老百姓說幾句悄悄話。若真能當上,幹嗎不當啊?看來政協委員並不像有些人說的,僅僅是花瓶,是擺設。經由我這一件事,我信政協的作用了。對於咱們老百姓,代言人不是越多越好嗎?”

李一泓沉默半晌才說:“你的事,明明你有理。各個廠、勞動局都沒有什麼理。如果老百姓誰攤上了這類事兒,都非得政協委員、人大代表出麵給爭理,我看這個社會也不太對勁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