龔自佑說:“急不得,慢慢來。咱老百姓的話,急中有錯嘛!你那天把我驚著了,從沒見你發過那麼大火。以後真是政協委員了,那麼參政議政,那麼代言,水平可就低了點兒,是不?”
李一泓說:“是啊!我也挺後悔的。你如果再去勞動局,也別忘了替我向邵局長說幾句檢討的話。這跟是不是政協委員沒關係,人還是以有修養為好。”
龔自佑說:“你這話我愛聽,那一定。一泓啊,咱倆是老街坊了,還有些話,我也要勸勸你。你亮給我你的真想法———你認為自己退休前,還有什麼晉升的機會嗎?”
李一泓笑出了聲:“瞧你老哥問的,我又不傻,又不癡,怎麼會做那種夢呢?”
龔自佑停止了推拿:“那我就不理解了。再混幾年該退休了,還折騰自己幹什麼呢?那班,每天可以晚去一點兒了,可以早走一點兒了,估計不會有人嚴格要求你了是吧?隔三個月五個月的,去醫院開張病假條,休上幾天,在家裏閑在閑在,那多麼好。醫院裏不少醫生護士,都是跟你學過太極拳的,開張病假條還是難事兒嗎?再說了,人到了你這種年齡,哪兒還不檢查出點兒毛病來啊!即使在班上,什麼工作,你也有資格動動嘴,指使年輕人去幹就得了嘛!
你看你,整天就騎輛破自行車,東跑西顛的,今天這裏當評委,明天那裏當指導,後天又當什麼教練!連飯也顧不上吃,不但把家裏院裏搞得像廢品回收站,還把腰閃了!老百姓……”
李一泓糾正道:“群眾。”
“一回事兒!總而言之,別人倒是高興了,可你又是何苦來的呢!誰也不是天生為別人活著的!你整天瞎忙,很有成就感?”
屋裏傳出素素不平的聲音:“我爸爸那也不是瞎忙,那是他的職責!”
己說。”
李一泓說:“我是覺得整天忙得很有成就感。”
“嘿!算我白勸,算我多餘,我這是何苦呢!”龔自佑嗓門大了,“該告知的事,我已經告知了。該表示一下感謝,我已經表示了。我走了!”
等李一泓從床上起來,穿上上衣,龔自佑已不在屋裏了。
他喊:“老家夥,你給我回來!撇下幾句不三不四的話就走,你這算幹什麼?”
龔自佑在院裏也大聲嚷嚷:“你給我聽著,別以為我心裏隻有對你的感謝,還有意見呢!我對你意見大了!我平靜的生活遭到了極大的破壞,你李一泓就是直接幹係人!隻不過礙於情麵,我不上法院告你。如果告你,你罪責難逃!”
等李一泓走出屋子,小院裏早已不見龔自佑的蹤影。
屋裏傳出素素的聲音:“爸,我給你煮了一碗麵!”
李一泓撐著腰往屋裏走,一邊自言自語:“我什麼時候破壞了別人平靜的生活呢?”
他們的房間布局是這樣的———一邊是素素的房間,一邊是稍大一點兒的李一泓的房間,中間是客廳。在客廳的一角,是開放式的廚房。同一張舊的方的桌子,既是餐桌,又是待客喝茶的桌子。
現在,客廳地上擺滿東西,都是些早年的棒槌、鞋拐、鞋擦子、多層食盒、糕點模子、紡線軸、吊線墜之類……李一泓小心翼翼地躲著滿地東西,走到桌前坐下,端起碗來狼吞虎咽……“爸,我給你打進一個雞蛋,好吃嗎?”素素站在一旁問道。
“我小女兒給我煮的麵,當然好吃了!”李一泓咽下一口麵,又問,“我回來前,你龔大爺對你說什麼沒有?”
“沒有哇。他一來,就盯上那隻銅算盤,哪兒還顧得上跟我說話呀!”
“我也不可能破壞到他平靜的生活呀!”
素素從後摟住了他的脖子:“你就快吃麵吧!他的話你還當真啊!” 其實,素素挺希望爸爸能把龔老爺子勸他的話聽進心裏邊去,有時候她也想那麼勸爸爸,可是不敢。
下午,李一泓忍著腰疼,和素素一起把院子裏那些物件都放進了兩間空房子裏。
忙完了,李一泓穿背心短褲躺在床上,手搖蒲扇叫:“素素……”
“哎!”
“過來一下。”
“就來。”
李一泓反問:“幫爸爸幹那麼多活,累了吧?”
素素調皮地笑:“累也幸福。”
李一泓也笑了:“你這張小嘴呀,能把大人哄死。”
素素說:“有一位叫劉心武的作家教導我們———快把好話說出口!良言令人三月暖,惡語使人六月寒。人人快把好話說出口,有利於構建和諧社會……”
李一泓不同意女兒的話:“得了得了,和諧社會那也不能光靠人人耍嘴皮子。”
素素一背身:“說我耍嘴皮了,我不理你了!”
“你看,這就是你不對了吧?聽到一句不同意見的話就生氣,這社會怎麼和諧呀?”
“你有保留你不同意見的權利,但是你沒有仗著自己是爸爸,動不動就諷刺別人的特權!”
“好好好,我收回我那句話。來,幫爸爸把這貼膏藥換上。”
素素替李一泓換罷膏藥,問:“爸,你是政協委員了吧?”
“你怎麼知道?”李一泓奇怪。
“還用得著對我保密呀?我中午放學時碰到楊校長了,她讓我給你捎個話,向你表示祝賀!”
“她消息可真快。”
“她是政協常委嘛!興許你適合不適合當,她的意見還特別重要呢!”
“想當然!在政協,常委們都是平等的。”
“但統戰部長是她的學生啊!再說,不少人知道,你和我們楊校長關係不一般。”
“我們關係怎麼不—般了?你一個孩子怎麼知道那麼多不該知道的事?” 李一泓敏感地坐了起來。
“爸,你緊張個什麼勁兒啊!”
“我沒緊張,說!”
“你緊張了!統戰部長是我們楊校長的學生,那也不是什麼秘密嘛!有一年我們開校慶,統戰部長還出席講話了呢!”
“別說統戰部長了,說我和你們楊校長!我們關係怎麼就不一般了?”
“反正……反正你們……不一般就是不一般,當我是傻子呀?我們同學都認為,楊校長她不但喜歡我,還偏向我。認為她偏向我的原因,就是因為和你的關係不一般。”
“她偏向過你嗎?”李一泓詫異。
“也不能說一點兒不偏向。但我也是一名品學兼優的好學生呀。爸,坦白坦“素素,你給我認真聽著———學生,那就要以學為主,不許往腦子裏裝些和學習不相幹的事。你一個高中生,懂那麼多雜七雜八的事幹什麼?” 李一泓皺眉,表情嚴肅得像廟裏的關公。
“那不能說是雜七雜八的事,那是人際現象,高中也要突出人際……”
“胡說八道!我和你們楊校長的關係,那是很普通的關係!我怎麼不知道我要當政協委員了?尤其這一件事,你不許跟任何人多說一個字。如果有人問你,你就這麼回答———爸爸自己從沒對我說過。記住沒有?”
“記住了。”素素怯怯地答道,她快哭了。
李一泓又躺下,從枕下摸出一份報紙遞給素素:“爸的眼鏡忘在單位了,給爸讀讀第四版。”
“先讀哪篇?”
“當然先讀采訪你們楊校長那一篇,采訪我的有什麼值得讀的。”
素素抹了一下眼淚,開始讀報:“狠抓教學質量,打造名校名牌———采訪我市重點中學楊亦柳校長。本月某日,我有幸采訪到了市重點中學的楊校長。她剛剛開完市政協常委會。楊校長興奮地說,市重點中學高中部今年又有多名學生考上了全國重點大學,又有多名同學,在全省乃至全國的各項學習比賽活動中出類拔萃,名列前茅。她強調,市重點中學,提高了本市在全省各市中的知名度,已經成為本市耀眼的亮點。所以,市重點中學在本省各中學的重點地位,不能稍有動搖,隻能繼續確保……”
“讀完了。再讀采訪你那一篇嗎?”素素讀得口幹舌燥。
側身而睡的李一泓沒有反應,素素放下報,伏下身子一看,爸爸已睡著了。
素素將被單蓋在爸爸身上,悄悄溜下床,回到自己的房間,歎了口氣。這些天她老在想:爸爸不但對自己有太多的要求,對她的要求也很嚴。他雖然根本沒有什麼地位可言,可是骨子裏卻自標清流,企圖做人做到這麼一種程度———不給別人留有任何非議自己的理由。人這麼活著,豈不是太累了嗎?
第二天,李一泓來到了文化館。幾天前的一堆磚瓦,都快沒有了,齊館長和小劉等幾個同事站在磚瓦堆旁……齊館長問:“老李,聽說你出院了,怎麼不在家躺著?”
李一泓說:“一想到這種情況,我躺得住嗎?”
“是啊,我理解。那天文化局的人怎麼答複你?”
“還是一個字:搪。”
“你怎麼來的?”
“慢慢走來的。這怎麼回事兒?”
“有人在夜裏把磚瓦都偷走了,還能用的一些木料木板也偷走了。怨我,應“別後悔了。已經發生的事後悔也沒用。”
文化局的大王推著李一泓的自行車走過來,老遠就喊:“李副館長,你的自行車,我給你送來了啊!我們科長說,你借他那二十元錢,也讓我帶回去……”
“我要當麵還他。”
“行,行,反正我把話捎到了……”大王急欲脫身,轉身便走……齊館長把他喊住了:“你站住。”
大王站住了,自辯道:“其實,我……我心裏對你們的困難也……”
“別衝他發火,他說了不算。”李一泓朝大王揮揮手,示意他可以走了。
一旁的小劉提醒道:“館長,咱們該走了。”
齊館長說:“今天上午,政協要為咱們老館長開追悼會。按照他的遺願是不開的,可許多群眾感激他,懷念他,有強烈的要求。經和家屬協商,家屬同意了。既然是咱們的老館長,館裏的同誌當然要去追悼他。你腰閃了,情況特殊,就別去了……”
李一泓聽了直擺手:“我去。我也想去。”
參加追悼會的人多是百姓,包括老人和學生。齊館長、李一泓等人走進靈堂,默默向遺像三鞠躬。李一泓鞠一下躬,皺一下眉……輕微的哀樂中,悼詞播放如下:“鄭訊同誌,在兩屆政協委員任期中,一貫密切聯係群眾,深入了解廣大人民群眾的實際困難和各種疾苦,不為名,不為利,積極獻策,熱忱代言,為群眾辦成了許多實事、好事……”
李一泓等人從遺像前退開時,其後進行追悼的是幾名少先隊員,他們獻花,敬隊禮,接著做動作整齊的手語,李一泓忍不住站在一旁看。
齊館長小聲說:“我們市的聾啞小學,是在老館長不懈的努力之下才創辦起來的,解決了二百多名聾啞孩子的上學問題……”
走出來時,他們碰見一些拄著手杖、相互攙扶著踏上台階的老人。齊館長望著他們的背影說:“不用問,準是市化工廠退休的老工人們。”
“化工廠不是由於環境汙染嚴重關閉了嗎?”李一泓低聲問。
“但畢竟是國企,對工人應該有合理安頓,否則不公平啊!老館長一位市一級的政協委員,不但把情況反映到省裏,還把情況一直反映到中央有關部委,當時不少官員認為他……”
“認為他怎麼樣?”
“不說那些了。走吧,一塊兒回館裏去,我還有重要的話問你呢。”
回到文化館,二人進了齊館長辦公室,隔著桌子,對麵而坐。
“老李,現在你給我一個鄭重的回答———你到底願不願意當一位市一級的政協委員。今天我必須替你給有關方麵一個明確的回答。”齊館長又提起了那天未李一泓低頭沉思。齊館長掏出煙,遞給他一支。
齊館長注視著李一泓說:“你不會是內心裏輕視一位市政協委員的角色吧?”
李一泓搖頭不語。
“諒你也不會。實話告訴你,每次換屆,總有些人挖空心思想要當上政協委員。我也想當啊,可老館長臨終前向政協推薦的是你,不是我。我想也白想。
所以政協很重視這件事,準備增補你。”
“好,我現在就給你一個鄭重的回答———我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