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3 / 3)

“還像句明白話。你放心,雖然我自己想當當不上,可我這位正館長絕不嫉妒你,以後我會盡力支持你當好政協委員的。咱們文化館能繼續有一位市政協委員,對咱們文化館有好處。”

“現在你也鄭重地回答我———當年,有些官員認為老館長他怎麼樣?”

“非聽我說不可?”

“非聽你說不可。”

“當年,有些省裏的官員,認為老館長是在為難他們,越過他們向更上一級反映情況是告他們的狀,甚至認為他是在慫恿群眾向政府部門施壓。”李一泓大口大口地吸煙,陷入沉思。

“你想知道的,我如實告訴你了。現在,你說不願當也行。”

“我還是那句話———當。不過我有個請求。”

“什麼請求?”

“我希望有一套完整的、老館長當三屆政協委員以來的提案材料。”

“這不難,我給你準備齊。小劉!”

小劉應聲而至,齊館長問:“你能開始記錄不?”

“能。”小劉將小錄音機和記錄本放在桌上。

“你就坐我這兒,就在我辦公室裏開始,我這兒不受幹擾。” 說著,齊館長起身把椅子讓給小劉坐下。

李一泓不解地問:“怎麼像審問我?”

齊館長笑了:“政協要一份你的材料,比簡曆詳細點兒的,好替你建檔,對誰都如此。你說,小劉替你記錄、整理。沒煙了吧?煙也給你留下。”

說罷,他放下煙向外便走,邊走邊自言自語:“如今,像我這麼沒有嫉妒心的人,不多了啊!”

門關上以後,小劉問:“可以開始了嗎?”

李一泓搖頭:“我得緩緩神兒。”

小劉笑了:“你就當是和我閑聊。”

李一泓說:“那開始吧。”

漢族,農家子弟。有幸讀到高中。畢業後,響應黨的號召,又回鄉成為農民。

曾經是團員,也曾申請入黨。‘文化大革命’前,黨認為我還有差距; ‘文化大革命’中,我認為黨走的是彎路;‘文化大革命’後,家庭生活不穩定,妻子體弱多病,要求入黨的心情就不那麼迫切了。現在,五十多歲了,沒入上也就沒入上吧……”

“同事們都認為,你是一個被黨誤關在門外的好人。”小劉停下筆,說道。

“這可是你說的,不是我說的,千萬別寫上。”

小劉笑著說:“放心,當然不會寫上。”

楊亦柳剛走出院門,就看見從文化館過來的李一泓,正若有所思地朝這邊走來。

“一泓,幹什麼去?”

“我來找你,想跟你聊聊,你幹什麼去?”

“今天周末,學校沒什麼事兒,想到公園散散步。”

“那……”

“那什麼啊,來吧。”

李一泓隨楊亦柳進入院門。和李一泓家的小院相比,楊亦柳家的小院極小。

她住兩間平房,一間臥室,一間客廳,獨門獨戶。

楊亦柳的家哪兒都幹幹淨淨、有條不紊。楊亦柳請李一泓坐下後,為他沏了一杯茶,也給自己沏了一杯茶,然後問:“我讓素素帶話給你,她帶到沒有?”

“她說了,謝謝。”

“統戰部長向我了解你,猜我怎麼說?”

“怎麼說?”

“我說———無論從哪方麵來講,李一泓同誌都有資格做一位市政協委員。”

李一泓慚愧地說:“這麼說多不好。”

“有什麼不好,實事求是嘛。舉賢不避親。” 最後一句話一說完,楊亦柳不禁窘了一下,掩飾道,“喝茶呀,好茶。”

李一泓也有點兒不好意思,低頭喝了一口茶,把手伸入兜裏想掏煙,猶猶豫豫的,忍住了沒往外掏。

“想吸煙,就吸吧。”

“不吸了,你討厭煙味兒。”

“那也分吸煙的是誰。”楊亦柳起身找來煙灰缸,擺在桌上,“這可是專為你這個吸煙的人買的,市政協的領導們,一般也不在我家裏吸煙。”

“那是。他們的兒女有沒有出息,全靠你怎麼打造嘛。”

李一泓終於還是掏出了煙,但不吸,放在鼻子底下聞了聞,說:“我來找你,是想向你請教,怎麼當一位政協委員。”

楊亦柳從李一泓手中拿過煙,也聞了聞,說:“請教不敢當,但有資格回答你的問題。看你想怎麼當了,當‘兩手委員’,很容易。”

“怎麼叫‘兩手委員’?”李一泓真不懂。

“開幕閉幕拍拍手,見到其他委員握握手。領導不出席,他總不到場。領導一出席,他就搶話筒。這樣的委員,經過訓練的猩猩都能當。”

“我不當那一種。我要當一位像我們老館長那樣的政協委員。”

“要當好,那又不簡單。我認為,政協委員是政府的複眼和重耳,人口多,問題也多,單靠政府一雙眼睛一雙耳朵,看不全麵那麼多問題,聽不全麵那麼多民間聲音。所以,需要有一種特殊的渠道,幫助政府把方方麵麵的問題看得更清楚一點,分析得更全麵一點,將人民群眾對政府的意見歸納得更具體一點,呼籲得更響亮一點,既要善於拾遺補缺,又要勇於監督批評。當好一位政協委員首先需要無私。可有的人,恰恰是在當了政協委員以後,反而學會了見風使舵、逢場作戲了。”

“我向你保證,決不會那樣。可政協委員和人大代表相比,角色有什麼不同呢?”

“你這麼認真,我相信你一定能當好。我們已經是一個更加法製化的國家了嘛!人大代表不舉手通過,政府的一切法律和大政方針就沒有了合法性。但人大代表舉手通過的事政府要把它一項項做好,那也不容易。有時候還很複雜,這就要有識之士建言獻策。有識之士往往都是個性很強的人,所以往往可能沒被選成人大代表。把他們請進政協,是智力整合。於黨於國於民,都有好處。

所以黨中央才特別重視政協工作嘛!”

“我也是個性很強的人,卻不是有識之士。”

“不要緊,慢慢來。有識之人,並無‘士骨’,那也還是夠不上有識之士。

我覺得,你是個有‘士骨,的人。我指的‘士骨’,就是從骨子裏對老百姓有感情。”

這時李一泓的手機響了,他小心地捂住接聽,悄悄對楊亦柳說:“素素打來的,她姐來了。我不想說我在這兒,得防止她小小孩兒在同學間有一種特殊的自我感覺。”

楊亦柳笑了:“隨你怎麼說。”

“素素,爸爸在街上呢。告訴你姐耐心等著,我馬上回去。”

李一泓一進屋門,就見素素和春梅正做飯,春梅包餛飩,素素坐小凳上“姐,爸回來了!”

春梅手裏捏著一個餛飩,也不放下就迎上前來,關心地問:“爸,把腰閃了?”

“貼了兩貼膏藥,好多了。包餛飩?”

素素搶著說:“我姐說,你最愛吃她包的餛飩。”

“是啊,好幾年沒吃過你姐包的餛飩了。一樣的麵,一樣的餡兒,不知為什麼,就是覺得你姐包的好吃。”李一泓邊說,邊洗手。

素素拿腔拿調地說:“愛心唄。”

“素素說話我真愛聽。”

春梅又對李一泓說,“爸,那天在馬路上,我們的車險些撞了你,我連車也沒下,你沒生氣吧?”

李一泓走過來邊包餛飩邊說:“大馬路正中,你能下車嗎?你坐的誰的車?”

“還能坐誰的車,我們公司老板的車唄。”

“你們來幹什麼?”

“來考察考察,公司的房地產準備往咱們市投資。”

“那對咱們市是好事啊。”

“爸,我想把咱兩間空房裝修一下,公司替我出錢。以後一段日子,我住回來,天天有空陪你,好不好?”

“當然好。可那兩間屋,存放著文化館的東西呢。”

“讓他們拉走。再過兩年就退休,別為館裏的破事兒操心了。”

春梅開始煮餛飩,素素開始切菜。

李一泓沒再說什麼,忙著擦桌子,擺碗筷。素素將幾盤拌涼菜和饅頭也擺上了桌子,最後擺上一瓶酒。

“你姐捎來的?”

“還用問。”

春梅為李一泓端上了一碗餛飩,問:“爸,你當政協委員了?”

李一泓抄起筷子說:“有這種可能。”

春梅轉身又去端餛飩,並說:“趁早別當那個!如果你當的是省裏的,我祝賀你。如果你當的是全國的,我更加孝敬你。可一個市裏的政協委員,那有什麼當頭啊,能給自己帶來什麼實際的好處呢?”

李一泓不悅地說:“別說了,當著素素的麵,你淨胡說什麼!”

春梅又端來一碗餛飩,放桌上,噓著指尖說:“我說的都是大實話。無利不起早,現如今,人人都這個活法。”一邊說,一邊為李一泓斟滿一盅酒。

“不見得。”李一泓端起酒盅,一飲而盡。

低頭吃起來。

春梅顯然並沒太在意父親的表情反應,也許是因為她跟父親直言直語慣了。

她又為父親斟滿一盅酒,也為自己斟滿了一盅酒,端起來說:“爸,好久沒和您同桌吃飯了,我祝您身體健康,長命百歲!”說完一飲而盡。

李一泓沒有喝,有點陌生地望著春梅。

春梅見李一泓沒喝,就說:“爸,我知道您的酒量,幹了吧。”

李一泓端起來,沉吟一下,飲了。

春梅仍直來直去地說:“爸,我這次回來,還負有特殊使命———省裏一些幹部的兒女,要麼是留過級的,要麼是畢不了業的,要麼是問題少年,他們的爸媽犯愁死了,真是沒轍又無奈。所以呢,就想一塊兒把兒女轉到素素他們學校去。素素他們學校雖然是市裏的重點,可哪一年的高考升學率在全省都數一數二。轉過來,在嚴校裏加以重點輔導,將來不是好歹能考上一所大學嗎?”

“你承諾了?”

“我打保票包在我身上了,都是司局以上的大幹部,何況還有我老板的女兒,這事兒辦成了,誰都欠我一個大人情,以後準都得記著報答我。他們都是操權握柄不知什麼時候就用得著的人,這麼好的機會,我幹嗎不抓住呢!”

“素素,你先到院裏吃去。”李一泓的臉色有些不好看,“春梅,你怎麼能大包大攬這樣的事兒呢?你楊阿姨是多麼講原則的人,你又不是不知道。”

“那她也不是鐵板一塊。她給過麵子的官員還少嗎?這年頭哪還有講原則講成鐵板一塊的人啊,那就不叫講原則了,叫死性!叫榆木疙瘩腦袋,花崗岩腦袋!這種人總有一天會眾叛親離的……”

李一泓輕輕拍了下桌子:“不許你這麼講你楊阿姨!” 院子裏,素素端著碗,閃在門旁偷聽。

“爸,您別跟我拍桌子,更別跟我吹胡子瞪眼的。反正我已經大包大攬了,您想幫也得幫我,不想幫也得幫我,您得親自替我去求楊阿姨,要不我非坐蠟不可!”

“如果我不呢?”

父女二人眈眈對視。

春梅忽然一笑,起身走到父親身旁,撒嬌道:“爸,求你啦!”

李一泓沉著臉說:“這個忙,我幫不了。”

春梅的臉也頓時沉下來,咬了咬嘴唇:“爸,我可是專為這事兒……我真的求不動你啦?”

李一泓拉住了她的手:“春梅,爸爸現在已經是一位政協委員了呀!你楊阿姨她是政協常委,我們可都是反對不正之風的人啊!我們這樣的兩個人,如果春梅掙脫了手,激動地說:“虧你還沒正式當上呢,就不替親生女兒著想了?

狗屁使命!”說完,從掛衣鉤上取下小包,衝出門去。

素素端著碗在院子裏喊:“姐,你別這樣……”

春梅已經衝出院子了,素素回頭向屋裏望去,見爸爸又擎起一盅酒,一仰頭飲了下去。

李一泓紅著臉說:“把你姐給我追回來!”

素素追出院門,看見姐姐向她老板的車走去,她大喊:“姐,姐,爸叫你回來!”

春梅沒有停步,徑直坐進車裏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