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爭著買,咱家能不買嗎?想多掙點兒,那就得多投資啊!”
秀花把李一泓帶到小偏房裏,指著一台機器說:“爸,人家這東西別看造得挺簡單,還兩用呢!裝滿一袋兒,把袋口在這兒一過,一下子就封上了。”
李一泓研究地看著“米質神速提升器”,微微搖頭:“就它,能把次等的大米加工成優等的大米?”
“是啊,把米往這鬥裏一倒,再加上點兒那種精華粉,一開閘,就攪拌起來了,約莫半點鍾,出來就是好大米了,那個白!那個亮!”
李一泓走到盛精華粉的盆邊,用兩指捏起一點兒裏麵的白色粉末,仔細看,又聞了聞,問道:“你管這叫什麼粉?”
“精華粉,來進行指導的技術員們都那麼叫,說其實是珍珠粉,人經常吃點兒養胃,還養眼,總之可有好處啦!”
“珍珠粉那是很貴的東西,半盆半盆地提供給你們?”
李一泓追問道:“別的什麼粉?”
“這……我也不太清楚,大概……李誌能知道……”
李一泓走到另一邊,從案子上的一摞塑料袋中拿起一隻,但見其上赫然印著兩行字——— “綠色食品,養生保健”。
這時,院子裏傳來一個男人的聲音:“素素回來了?幹什麼呢?”
“哥,我淘米做晚飯呀!”
李一泓走出小偏房,見兒子大步走到小女兒身旁,又問:“取的哪兒的米?”
“就是東屋袋子裏的米呀!”
“別淘那種米,跟我來。咱們自家做飯,要用米箱裏的米。”
李誌從素素手中奪下盆,將米倒進垃圾筐。
“哥!你怎麼這麼浪費糧食?多可惜。”
“浪費就浪費了吧,沒什麼可惜的。”李誌伸手將素素扯進屋去。
“那袋裏的不是好米嗎?”素素歪著小腦袋問。
“好米賣給城裏人吃,咱們種糧的隻配吃次米。” 李誌用盆撮了些米,朝素素一遞,“我看夠了。”
素素接過盆一轉身,發現父親站在屋門外,她不悅地說:“爸,你看我哥,莫名其妙。”
李誌這才看見父親,強作一笑:“爸,你也回來了?”
“嗯。”
秀花出現在李一泓身後,說:“就春梅沒回來,要不咱一家在農村大團圓了。”
“她沒回來也好,還能給我留個在城裏大團圓的指望。” 李誌說完,一轉身進了另一間屋。
秀花看一眼李一泓,嘟噥著:“又不知在哪兒窩了股火,回家來撒氣。” 李一泓皺起了眉……
沒有閃耀變幻的各色霓虹燈,沒有嘈雜紛亂的夜市人流,別樣的單純與寧靜……農村的月夜清澈溫婉如涓涓溪流。
李家四口人在吃晚飯,桌上擺著炒菜和帶回來的雞啊腸啊魚罐頭啊,挺豐盛。
秀花對丈夫李誌說:“酒都開蓋了,你怎麼不陪爸喝一盅?”
李誌默默往自己麵前和父親麵前的酒盅裏斟滿酒,擎起:“爸,我陪你一盅。”
李一泓也擎起了酒盅,父子倆默默一碰杯,各自一飲而盡。素素端著碗停李誌兄妹三人,春梅已經成了城裏人,而且還是省城的人。素素呢,將來考上大學,畢業後也會成為城裏人的,甚至有可能成為北京人。就李誌一人的根還紮在農村,還是農民。他因為自己將要一輩子是農民而內心不平衡,對李一泓是很有些隱怨的。
往兩隻酒盅裏斟滿了酒,李一泓主動說:“李誌啊,有些事,爸覺得挺對不住你的,可爸當年有難言之隱……”
“爸,過去了的事,咱就不提它了吧!一提,心裏又都不痛快。”
李一泓擎起了酒盅:“那,這一盅,算爸陪你!”
李誌擎起酒盅,二人再次輕碰酒盅,又都一飲而盡。
“兒子,對你們進行培訓的,那都是些什麼人?”
“是省城的什麼……農業科研所的……”
“他們有證件嗎?”
“興許有吧,有我也沒看到過。就是讓我看我也不看,什麼人想搞份假證件還不容易?看那幹啥?”
“那不明不白的,就去接受培訓?”
“也不能說不明不白。次米一加工,一裝袋,價格翻上去了,這一點我們農民心裏還是明白的,農民又不個個都是大傻蛋。”
“兒子,咱家的米,再別那麼加工賣了,啊?”
“為什麼?”
“那麼做不對。”
“有人來培訓,有人來指導,有人提供機器,有人統一收購,即使有什麼問題,那我們農民也不負直接責任,有什麼不對的?”
“你別強詞奪理。不對就是不對,怎麼說也說不成對。爸想到了你們今年手頭肯定更緊了,給你們帶來了五百元錢。” 李一泓將一個信封隔著桌子遞向兒子。
李誌不接,鄭重其事地說:“爸,我已經是一個頂門立戶的男人了,不需要爸可憐我。”
秀花拍了丈夫一下:“你看你這人,真不識好歹!”
李一泓遂將信封遞向秀花:“他不接,你接著。”
“爸,這……這我多不好意思的……”秀花嘴上說時,已麻利地將信封接了過去,揣入兜裏。
李誌白她一眼,放下還有半碗飯的碗和筷子,語氣不冷不熱地說:“爸,我不吃了,不太餓。您慢慢吃啊。”說罷站起,回他們夫妻的屋裏去了。
素素啪的一聲將筷子拍在桌上,追到那屋門口,叉著腰抗議:“哥,你太不輩子啊?”
“素素!”
素素扭頭望著李一泓說:“我看不慣嘛。”
“住口!你再多說一句,你也不是我好女兒。”
素素哼了一聲,一轉身,背對父親和嫂子,一屁股坐門檻上。
李一泓為自己斟滿一盅酒,滿得都溢出來了,猛一仰脖子,又一飲而盡。
由於李誌家沒那麼多房間,李一泓和素素父女倆隻能睡在一個屋裏。黑暗中,李一泓仰躺著,大睜雙眼睡不著,往事總是不堪回首,每每卻又總遮攔不住———
妻子勸正在抹眼淚的李誌:“兒子,爸媽知道你愛上學,爸媽也知道你學習好,要考就一定能考上縣高中,可爸媽沒那個能力供你們兩個都繼續讀呀!”
素素還是個小女孩,她一臉嚴肅地看著家中這一幕。
少女時期的春梅走到了李誌身旁,流著眼淚說:“哥你別哭了,我不考衛校了,讓爸媽供你一個上高中還不行嗎?”
“滾開,用不著你裝好人!”李誌一推,將春梅推得坐在地上,春梅也咧嘴哭了。
李一泓正巧從外邊回來,將鋤頭立在門後,趕緊拽起春梅:“乖女兒,別哭,別哭。”轉而訓斥李誌,“又鬧是不是?你再怎麼鬧也沒用!這家裏,我還做得了主。你和你大妹的事,就那麼決定了!”
李誌猛起身,哭著跑出屋,跑出院子去了……村裏傳來的機器運轉聲打斷了李一泓的思緒,他坐起來,看一眼素素,欲下床,雙腳垂落之際,卻猶豫起來,坐在床沿發愣……李誌小兩口屋裏,李誌躺在床上,歎了口氣,憤憤不平地說:“在農村,多數人家都是重男輕女,偏偏咱們家邪門了,爸他重女輕男。要是當年供我上高中,我現在早大學畢業了,說不定已經進了政府機關,熬成國家幹部了,那我們李家沾多大光,借多大力?”
“那咱們也就不是兩口子了。”
“心情不好的時候,一看到爸,就更加氣不打一處來了。”
“反正你吃晚飯時不對。說說,今天怎麼又心情不好了?”
“我心情能好嗎?那夥搞培訓的人真不是東西!起初說,那什麼什麼機,還有那什麼什麼粉,都是免費提供的。今天又變卦了,又說都得算錢,都得從欠咱們農民的米錢裏扣。他媽的什麼人都覺得咱們農民最好欺負了!”
秀花一下子坐了起來:“那…… 那到頭來,咱們農民不還是賺不了多少錢嗎?”
恐怕會吃更大的虧。”
“可,爸不是不讓咱們……”秀花猶豫了。
“能聽他的嗎?聽他的,本來應該占便宜的事兒,到頭來會變成吃虧的事兒。現在咱們麵臨的就是已經吃虧的事兒,所以得聽我的。”
秀花的心似動非動,說:“還不至於那麼肯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