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3 / 3)

“等你都覺得肯定了,太晚了!” 李誌一骨碌爬了起來,穿上衣服進了小偏房。

打開燈,啟動了機器,李誌開始往機器鬥裏倒米,秀花端著那半盆精華粉在一旁說:“再多倒點兒嘛!”

“多了怕轉不動。”

“沒事兒呀!”

李誌就又往鬥裏倒了些米,秀花接著往鬥裏摻放精華粉。

“哎,你別摻那麼多!”

“我才不心疼!爸說得對,珍珠粉半盆半盆地提供給咱們?屁粉!”

“我扳閘了啊!”

看著機器鬥旋轉起來,李誌忽然說:“這麼做,心裏是挺不安的……”

“心裏不安,還要繼續?”

小兩口一回頭,李一泓已經站在他們背後,板著臉,表情嚴肅得不能再嚴肅。

秀花尷尬地說:“爸……擾醒您了?”

李一泓將閘一扳,機器鬥漸漸停止了轉動。

“爸,你聽我解釋……”

“兒子,這明明是在做坑人的事啊,你還有什麼可解釋的?”

“其實,也算不上是坑人。往最嚴重了說,也隻不過算是蒙人。”

“坑人,蒙人,二者有什麼區別?”

“爸,區別還是有的。我們農民也不是二百五,該起疑的事兒,我們也會起疑心的。我們逼問過了,他們承認,那粉是些滑石粉,再摻一定比例的骨粉。

經這麼一加工,大米的成色不就好看多了嘛!他們讓我們隻管放心,說絕對吃不死人的。他們說,點豆腐有時候還用滑石粉呢,說壯骨灰不也是骨灰嗎?”

秀花糾正道:“是骨粉!說哪兒去了!”

“對對,壯骨粉不也是骨粉嗎?城裏人還要買了孝敬老人呢!說滑石粉摻上骨粉,還有清潔胃腸的作用呢……”

“那你們自己為什麼不吃?!”

“爸,你別生這麼大氣。我們……我們一個月享受不了幾次葷腥,胃腸裏本“兒呀……”李一泓一時不知該說什麼好,掏出煙來,遞給了兒子一支,自己也叼上一支。李一泓吸著煙,也給兒子把煙點上了。

“李誌啊,要不咱聽爸的吧。”秀花怯怯地說。

“你別多嘴!”

秀花不再說話,放下盆,拿起笤帚掃起地來。

“兒子,你也聽聽爸的解釋。有件事爸還沒來得及告訴你,爸已經是市政協委員了……”

李誌不屑地說:“那政協給了你個什麼官兒?”

“我並沒說我是政協的什麼官兒。但每一位政協委員,都是要有強烈的社會責任感的,否則就不配是!別人覺得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事,不好,不對,醜陋,即使聽說了,都有責任去了解,去調查核實!一經核實,那就必須反對,必須向政府有關部門去反映!何況不好的事是我親眼所見的事,而且是我兒子在做著!”

李誌冷笑道:“社會上不好的事兒多了!你小小的市政協委員管得過來嗎?

更壞的事也多了,你又管得了嗎?我明擺著先被別人坑騙了,我為什麼就不可以替自己的利益著想,別使自己的利益損失呢?我已經是頂門立戶的人了,我對我自己做的事情負責任,不牽連你那政協委員的身份,行了吧?你不就是在乎這個嘛!”

李一泓大聲說:“我在乎的不僅僅是這個!”

李誌也大聲說:“可我在乎的僅僅是我的利益!”

“李誌。”秀花在一旁扯了扯李誌的衣服。

李誌將煙一丟,狠踩一腳,合了電閘,當他想彎腰扳閘時,李一泓狠狠扇了他一耳光。

李誌捂著臉,不屈服地說:“你就是管得了我,你管得了全村人嗎?你就是管得了全村人,你管得了別的村的人嗎?實話告訴你,方圓百裏,二十幾個村,凡改種水稻的,成百上千的農戶人家都在這麼幹!次米這麼幹,好米也這麼幹,加工和不加工,看起來就是不一樣,賣的價錢就是不一樣!不信你在村裏各處走走、聽聽!你要是壞我們農民的事,你就是大家夥的公敵!”

李一泓張張嘴還想說什麼,卻一句話也沒說出來。他指點了兒子一下,猛轉身大步騰騰地走出小倉房,走出院子。

李一泓在村裏這兒走走,那兒站站,聽聽。這兒那兒,東南西北中,遠遠近近的,似乎哪一個方向都有機器轉動的聲音傳來。

回到李誌家時,所有房間的燈都熄了。李一泓發現了院子裏的自行車,他從小偏房裏拎出一袋子加工過的米,夾在自行車後座上,推車就走。車子沒動,李一泓站在院中高叫:“秀花,自行車鑰匙!”

秀花摸著黑走到院子裏,聲音怯怯地說:“爸,您要自行車鑰匙幹啥呀?”

“回縣城!”

“爸,都半夜三更的了……”

“別管!”李一泓從秀花手中掠去鑰匙,開了車鎖,推車就走。

素素睡覺的屋裏的燈亮了, 素素推開窗, 探出頭來哀求道: “爸,別走……”

“你睡你的,別放進屋蚊子。”李一泓頭也不回地推著自行車出了院門。

月光下,農村小路上,淡淡的月光照出李一泓騎著自行車的身影,孤獨而又執著。

土路上淨是坑坑窪窪,那袋米從車後架上顛掉了,李一泓卻未覺察。他騎車出了一身汗,一手解開了衣扣,衣襟被風向後吹起。

在自己院門前下了車,李一泓撩衣襟擦擦臉和脖子上的汗,這才發現後架上已沒了那一袋米。他跺了一下腳,回頭張望路麵上,並無一物。

他奇怪地發現院門並沒有上鎖,想了想,他輕輕拍門,叫道:“春梅,春梅,是你在家嗎?”

良久,院子裏傳出開屋門聲,接著傳出春梅的聲音:“爸,是你嗎?”

“是我。”

“都後半夜了,您……怎麼又回來了?”

“唆,快開門!”

門開了,李一泓把車停穩在院子裏,轉身便往屋裏走。

春梅攔在前邊。“爸,先別進屋……”春梅攏了攏披散的長發,不好意思地說,“屋裏……還有外人……”

“什麼人?”李一泓疑惑著從門前默默退開了。

“是……我老板…… 他來找我談工作,談晚了…… 我…… 我就請他住咱家了……”春梅走近父親,撒嬌道,“爸,要不,委屈您一下,反正您連屋還沒進,幹脆先到附近的小旅館去住一宿?”

李一泓的表情已變嗔怒,春梅央求道:“爸,求您了。”

他輕輕將女兒推開,低聲然而堅決地說:“豈有此理!你打發他走。”

屋門一開,四十多歲,略顯發福,然而相貌堂堂的唐老板走了出來,矜持地說:“您是李秘書的父親吧?幸會,幸會……”他絲毫沒注意到,他的上衣扣錯了一顆扣子。他站在屋門口一磚高的台階上,居高臨下,向李一泓伸過一隻手來。

李一泓沒跟他握手,他尷尬了一下,那隻手收回後伸入兜裏,掏出煙盒,李一泓隱忍地搖頭。唐老板自己吸著煙,吐一縷青霧,抬頭望月:“好圓的月亮,今晚夜色真不錯。”又望著李一泓說, “聽我秘書說,您是剛補上的政協委員了。今後有用得著您的地方,還望多多關照啊!”

“爸,我記得我告訴過你了,我們老板他姓唐。要不,都別在院子裏站著了,一塊兒進屋說會兒話吧!”

“我沒什麼想和唐先生說的。唐先生,您請離開我家吧。春梅,你要留下。”

春梅看看父親,看看老板,為難地說:“爸……這三更半夜的,我不能讓我老板一個人就這麼……”

李一泓打斷她的話:“那你也走。”

唐老板自然明白該走的是誰:“我走我走,還是我一個人走好。您別誤會,其實……我和您女兒隻談工作來著……”邊說邊退出了院子。

春梅望著父親呆愣片刻,亦羞亦惱,衝入屋中,拎著小包走出來,看著李一泓說:“爸,那你快睡下吧,我們走了。”

小院裏頓時隻剩下李一泓一人,他呆愣了一下,輕輕插上院門,緩慢地走入屋裏。

走入自己房間,李一泓站在床前———換了新床單新枕套的床上,春梅和唐老板同床共枕的跡象明顯,唐老板的領帶還搭在床頭櫃一角。李一泓一下子將床單扯了下來,帶到了地上一隻枕頭。他撿起枕頭,將枕套扯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