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上午,省城人才大廈大廳裏人頭攢動,人們擁來擠去,如同紐約股市股票暴跌或暴漲的情形。
小陸的目光被吸引住了,原來有人高舉著一塊牌子,就是運動場上禮賓小姐舉的那類牌子,上寫幾個字是“交通局已招滿”。小陸正看時,旁邊又有一塊同樣的牌子舉起,寫的是“勞動局已招滿”。
周圍一片議論聲:
“怎麼才一個多小時就招滿了呢?”
“交通局不是登報說今天要公開招聘十幾個人嗎?”
“唉,勞動局還登報說招得更多呢。”
“媽,那咱們回去吧。”
“別回去呀。也許上午一撥招滿了,下午還招一撥呢,問問去。”
於是一位母親扯著女兒向牌子那兒擠去。
小陸一轉身,與一位女子相撞,那女子抱在胸前的一摞紙散落一地。
“你看你這人!”
“對不起,對不起,是我不好……”小陸蹲下和她一起撿那些紙,她的手在人腿人腳之間東撿西撿,手背還被踩了一下。
她所撿的都是貼有彩照的簡曆。這時,一隻腳踩在一張彩照上,那隻腳移開,小陸伸手要去撿,又一隻腳踩上,那份簡曆被撕為兩半:她手中一半,地上一半,而地上那一半又被形形色色的鞋帶走了。
小陸站起,發現那位和自己相撞的女子早已沒了蹤影。小陸看著手中的一半簡曆,一臉無奈。
“陸姐。”
小陸又一轉身,看到一名認識的女記者,胸前掛著記者的身份牌。
“怎麼,來抓新聞?”
“新聞稿昨天就交了。總編說是太負麵,怕惹麻煩,不敢發,指示我今天一定要來尋找正麵新聞。哎,你怎麼拿著這麼多簡曆啊?”
“一位招聘人員和我撞了個滿懷,我幫她撿起來這些,她卻不知哪兒去了。
這叫我該怎麼辦呢?”
“別管了,都交給我來處理吧。”
麼辦?”
“你心太軟。這是個不相信眼淚的地方,我都有點兒麻木了。”
二人說話時,不斷地給別人讓道,不斷地引起別人的不滿,她們不斷地說“對不起”。
這不,又有人對她倆不滿了:“怎麼非在這兒說話不可呀。”
二人趕緊賠笑臉,女記者說:咱別在這兒討人厭了,我請你喝冷飲去吧。”
小陸說:“我請你。”
兩人來到一處高檔冷飲場所坐下,喝著冷飲,小陸問:“捕捉到了什麼正麵新聞嗎?”
“正麵新聞當然有。比如以往,僅在應屆大學畢業生中招公務員,所謂兩證俱全的,就是既有畢業證,又有公務員應聘資格證的大學生。現在範圍放寬了,隻要在適合年齡範圍以內,一切人都可以憑兩證應聘公務員了。”
“包括中小城市的?”
“包括全國各地的。”
“這倒也有利於機會均等,人才流動。”
“可應屆畢業大學生研究生怨聲載道了,認為等於搶了他們的飯碗。”
“咱們進來時,我見門口的牌子上寫著,招聘領班、服務員,還招聘中級管理者。這兒工作環境也不錯啊,人才大廈那邊,為什麼就沒人來這裏碰碰運氣呢?”
“工資低,又是服務性質,如果你大學畢業了,甚至還是研究生了,你能心甘情願在這裏工作嗎?”
“但人生也可以從這裏開始啊。”
“人生苦短,他們認為這裏的起點太低呀。每個月六七百元讓他們怎麼活?”
小陸看著一名在端送飲料的服務員姑娘說:“她們不是照活著嗎?”
“你別站著說話不嫌腰疼啊。你敢情是什麼都有了!”
小陸笑了:“你點著我軟肋了。有次大學母校讓我回去作一場講座,我對當代大學生的擇業觀批評了幾句,你猜怎麼著,差點兒沒被噓下台去。”
“活該!陸姐,你到人才大廈去幹什麼?”
“你猜。”
“替別人走後門,對不對?”
小陸搖頭:“不是。”
“別不承認。能走通後門,那得有資格,也是社會能力的體現,各種公開招聘會上的名堂多了。”
女記者向小陸俯身,機密地嘀咕了幾句,掏出手機來發了條短信息。
有人敲門,欣然喊:“請進。”
門外,吳主席聽到脆生生的女孩兒的聲音,感到很奇怪,掏出眼鏡戴上,再次看房號。這時門開了,欣然出現在門內,禮貌地問:“您找誰?”
“你又是誰呀?”
“我是張欣然,您是不是找我徐奶奶呀?她在李伯伯房間裏談工作呢。”
“那好吧女士,我就不進房間了。”他轉身走了兩步,回頭又問,“你爸爸叫張銘,對不對?”
欣然在門口點頭,吳主席走回來,蹲下端詳著欣然又問:“你在房間裏幹什麼呢?”
“我在寫作業呀。”
“欣然,我對你有個要求,能讓我抱你一下嗎?”
“為什麼?”
“不為什麼,就是想抱你一下。”
“那好吧。”
吳主席輕輕抱了一下欣然,說:“你爸爸是一名好警官。”
“那當然啦!您認識我爸爸嗎?”
吳主席點點頭。
李一泓手拿調研材料對徐大姐說:“如果不讓我們得出我們認為的結論,那豈不是……”
這時,響起敲門聲……
李一泓起身開了門,見門外是吳主席,有些驚訝:“吳主席一定是不放心我們明天的彙報吧?”
“是啊!”吳主席一邊答話,一邊進了屋。
徐大姐想起身讓座,吳主席又說:“大姐您別動,我坐床邊。”
說著,在床邊坐下了。
“有什麼不放心的?”徐大姐問。
吳主席示意李一泓:“李委員,你也坐下。”
李一泓默默坐下,疑惑地望著吳主席。
“我從政協那邊抽空兒過來的。這幾天我總在思考一個問題,那就是,我對你們那一種‘不早下結論,更不多下結論’ 的指示,是否會限製了你們彙報時的能動性?”
“剛才我和一泓正說到這一點。”
“現在我正式收回我的話。在調研過程中,早下結論,多下結論,既不明智,也不可取。但現在,你們的調研已經基本結束,你們看到了許多,聽到了了什麼,聽到了什麼,卻不許發表感想,那豈不是僅僅把你們當成攝像機、錄音機了嗎?”
吳主席看了看李一泓和徐大姐,又說:“所以,你們明天彙報時,該做結論的事,完全可以放心大膽地做出自己的結論。政協委員在最小的範圍內麵對省委書記、紀委書記進行調研彙報的機會,那一向是不多的。通常,他們那一級領導幹部,僅看看調研材料而已。我特意來一次,就是要當麵鼓勵你們,排除一切顧慮,暢所欲言。不要怕話說得太尖銳了,問題提得太嚴峻了,領導不愛聽。明天我也會坐你們對麵,你們沒什麼可怕的。”
徐大姐笑了:“就怕我們倒是沒顧慮了,你主席反而坐不住了。”
“大姐你這一種想法,其實也是顧慮嘛。”
“我們的結論那就是———平德縣主要領導幹部,肯定存在著嚴重的腐敗問題。種種現象表明,問題不是個別人的劣跡,而是幾套班子的劣跡。”既然可以放心大膽地下結論,李一泓毫不猶豫地說出了自己的想法。
“如果你們認為自己這一種結論站得住腳,可以擺到桌麵上去說。這也算我對你們的指示,你們對你們的結論負責任,我對我的指示負責任。”
“昨天晚上,我和徐大姐走在回賓館的路上,有一個騎摩托車戴頭盔的人打算撞我們。”
“唔!”吳主席神情凝重地望向徐大姐,見徐大姐點頭,他嚴肅地說,“把當時情況整理成一份文字材料,明天帶到彙報會上去。我下午就要給思毅書記打電話,向他通報這一事件。”
他看一眼手表,又說:“我得走了,政協那邊還有事。李一泓,我主席親自來見你們,你得送送我。”
李一泓一言不發地把吳主席送到賓館門口,吳主席卻說:“請上車。”
李一泓愣了愣,默默上了車。
車開離門口,轉眼又停在不擋道的地方。吳主席掏出煙,遞給李一泓一支。
李一泓猶豫了一下,接了過來。
“小曲,你不吸煙,別受我倆二手煙的危害。” 司機明白吳主席的意思,機靈地下車走開了。
“李委員啊,明天晚上,劉思毅書記要與各路調研組的委員共進晚餐。這種禮節,該講那還得講。”
“我聽說了。”
“但是你明天就不要參加了。”
李一泓一愣。
“我在安慶市曾請你吃過一頓飯,記得嗎?”
“我那也是代表思毅書記請你。”
“我喜歡一個人吃飯。”
“兩個人呢?”
“要看跟誰了。”
“跟我呢?”
李一泓訝然地轉臉看吳主席。
“老實說,我也不喜歡宴請的場麵。那往往是我的工作,給我專車坐,大房子住,也包括要求我把我不喜歡的事做好。比起一個人吃飯,我更喜歡兩個人。”
李一泓眼睛都不眨一下地看著吳主席,板著臉。與吳主席閑聊式的表情相比,李一泓的表情顯得格外嚴肅。
“明天晚上我單獨請你吃飯。思毅書記同意了。你呢?”
“服從。”
“別板著臉好不好,省委書記同意,省政協主席請客,你多大的麵子啊,有什麼不高興的?”
“我已經說過了,我服從。現在我可以下車了嗎?”
“那麼說定了,明天晚上司機來接你。”
李一泓一聲不吭地下了車,甩手砰地關上車門,大步騰騰地走回賓館。
回到房間,李一泓四仰八叉往床上一躺。
徐大姐問他:“又怎麼了?”
“沒什麼。”他猛地站起,拿起調研材料,坐在沙發上看起來。看了一會兒,突然又站起,將調研材料往桌上一摔,氣不打一處來,“老子不當了還不行嗎?”
張銘對著鏡子戴正警帽,看到桌上的玉石煙嘴,拿起來,陷入沉思。
一陣敲門聲打斷他的沉思,張銘掏出煙盒,將玉石煙嘴放入煙盒,揣入兜裏,轉身去開了門,小陸站在門外。
“你怎麼……”
小陸打斷他的話問:“要去上班?”
“下午局裏有個會,反正我在家裏也沒什麼事兒,想……”
“想早去?”
張銘閃身將小陸讓進來,關上門,貼門而立。
“還想早去嗎?”
張銘矜持地一笑,小陸不容他再說什麼,雙臂攬住他脖子,吻住了他。
張銘略一遲疑,隨後也擁抱住了小陸。
你去哪兒,不知你什麼時候才能回來。”
“所以,你要冷靜地再考慮考慮,你看我這家……”
“你可以和欣然搬到我那兒去住。”
“那不行!我不能沾妻子的光。”
“大男子主義?”
張銘還想說什麼,小陸的手指壓住了他的嘴唇:“組長要求我中午必須趕回賓館,我們可隻有寶貴的一小時了。”
張銘一下子將她橫抱起來,大步走入臥室,腳後跟一磕,門關上了。
中午,李一泓和徐大姐來到賓館的自助餐廳,選了一張小方桌麵對麵坐下了。
一個男人端著盤子走過來,徐大姐禮貌地說:“對不起,有人了。”
“噢,給你們那位小陸委員占的座。她人呢?”
小陸剛好出現在餐廳門口,李一泓起身向她招手:“小陸……”
小陸瞧著眼前盤子裏少許的食物,顯然沒胃口,又將筷子放下了。
李一泓和徐大姐愣愣地看她。
小陸請求道:“組長,陪我喝杯啤酒吧。”
李一泓痛快地說:“好。你別動,我去取。”
徐大姐小聲地說:“我也要陪小陸喝一杯。”
李一泓離開後,徐大姐問小陸:“怎麼樣?”
小陸不好意思地說:“太突然了。”
“是你覺得突然,還是他覺得突然?”
“我倆都覺得突然……可是,又都覺得……真好……”
徐大姐以過來人的口吻說:“有一種愛,它就是突然而至的。”
李一泓拿來啤酒,三隻啤酒杯輕輕碰在一起。
小陸流淚了,卻又笑著說:“張銘同意,他走後,欣然不住他姐家了,住我那兒。”
徐大姐欣慰地說:“為愛情幹杯!”
吃完午飯,三個人回到李一泓的房間裏討論彙報的事,卻發生了分歧。
小陸說:“有的麵試者,連公務員考試都沒通過,卻一帆風順,板上釘釘被錄用了。”
徐大姐說:“這我倒和你有不同看法,一說公平,就都以考試為體現方法。
而隻要一考試,又都搞所謂標準答案。凡是有所謂標準答案的,那考的就隻不過是記憶。我用了一個同義詞,而你一字不差,結果你多兩分,我少兩分。又思想,活的思想就應該允許是一種有個人見解的思想。我也參加過公務員考試的判卷,有一道題問的是:怎樣理解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標準答案是:將自己的一生,變成完全徹底地為人民服務的一生,頭腦中沒有半點兒私心雜念。
這麼絕對化的答案,不客觀嘛。而有一名考生答的是:完全徹底是超現實的,超現實的要求那是一個人根本做不到的。隻要一個掌權者能經常想一想主席的話‘我們的權力是誰給的,是人民給的’,既能充分運用權力為人民大眾謀福祉,又不濫用權力為自己和家人以及小集團謀私利,那麼他就使權力產生了符合‘權力美學’的公利性。我覺得答得挺對啊,可有的判卷人卻堅持一分也不給人家,說不符合標準答案,說人家亂發揮,什麼‘權力美學’,什麼‘公利性’,生造詞彙。還說什麼,從公務員中以後那是要產生官員的,最不應該招某些思想太活躍的人。這叫什麼話?我老太太當然要跟他們據理力爭。”
小陸辯解說:“大姐,公務員考試出什麼題,怎麼看待答案,這是另一個問題。而現在我們在說的問題是營私舞弊的現象。我親耳聽到一位招聘者對另一位招聘者大言不慚地說: ‘咱家招人,當然咱家孩子優先。’ 近水樓台先得月,古今中外都認這個理。還有的招聘者,把有關係有後門的應聘者的標準彩照輸入了手機裏,麵試時還居然打開手機看一下,生怕認錯了。這成幹什麼了嘛?”
李一泓也說:“大姐,我比較支持小陸的想法。明天的彙報,重點是平德縣的問題。但同時談一談公務員公開招聘過程中的不正之風,那也是可以的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