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2 / 3)

徐大姐不高興了:“我說不可以了嗎?我反對的是你們先談那種不正之風!

彙報要有主次,平德縣的問題是腐敗問題,是我們彙報的主旨內容,所以要一開始就談,談夠,談透。之後再……”

小陸打斷她的話:“如果談完了,省委書記說,那個什麼不正之風的事,以後再說吧,我們怎麼辦?”

徐大姐說:“那就以後再說。以後也可以用信息反映的方式。”

小陸反駁道:“那不正之風,這一次不但大行其道,豈不是還得逞了嗎?”

徐大姐往起一站,嚴厲地說:“我不跟你們二位辯論了。反正我還是那三個字‘不同意’!”說罷,怫然而去。

門一關上,李一泓表情為難地說:“老太太一倔起來,還真夠固執的。”

門突然又開了,徐大姐站在門外,瞪著李一泓訓斥道:“李一泓,老太太是你叫的嗎?”

李一泓頓時噤若寒蟬。

徐大姐又說:“我建議,晚上邀請其他組的委員同誌們開一次臨時會,聽聽他們的意見。如果他們也都支持你倆,那麼我少數服從多數。但我聲明,即使那樣,我也保留我的看法”

李一泓看著小陸,撓撓頭,嘟噥:“是不是因為中午都喝了一杯啤酒啊?”

“你少來!”小陸猝一轉身,瞪著李一泓,“我可告訴你,有時候我也是固執的。不許你反水啊。”

李一泓在賓館捧著一摞複印材料離開複印室,經過大堂時被叫住了。

“李委員!”總服務台後麵的值班員舉手一指,“那兒有位同誌找您……”

李一泓扭頭順著對方手指的方向看去———公開會客的沙發那兒,緩緩站起了一身警服的安慶市公安局的趙副科長,李一泓愣在原地。

趙副科長走到李一泓跟前,不動聲色,站得順條筆直地說:“李委員,我到你房間去找過你了,碰到一位年輕的女委員,她說你到一層複印來了。”

李一泓聲音很小地說:“你們居然找到這兒來了。” 他的話像是從牙縫裏擠出來的。

“那我不到這兒來找你,到哪兒去找你呀?”

“你居然還穿著一身警服。”李一泓繼續從牙縫裏往外擠話。

“我是奉命到省廳來送案卷。有紀律,執行公務必須穿警服。市局領導指示我,必須找你一下。”

“帶手銬了?”

“沒帶。不需要帶那玩意兒。”

“你就不怕我在你麵前跑了?”

“你別跑啊!隻不過再和你談談,就幾句話的事兒。”

“在哪兒?”

“我看也不必再到你房間去了吧,就那兒就行。” 趙副科長指指自己剛才坐過的地方。

“在那兒?”李一泓顯然不情願。

“請吧。”李一泓無奈地跟著趙副科長走到沙發那兒,左顧右盼之後,悻悻而坐。

趙副科長也坐下後,淡淡地說:“李委員,你那一件事情,我們市局已經正式結案了。”

李一泓極為不滿地問:“結案了?”

趙副科長點頭:“是的。”

李一泓幾乎要發作了:“可你們都沒正式審過我一次。”

“不需要正式審你,也可以結案了。現在就由我來代表市局當麵通告你———你和你的大女兒在網上拍賣的那些東西,它們的屬有權已經由市局定性了。它們和公字毫不沾邊,完全是屬於你個人的東西。”

李一泓聽得呆愣住了。

就花。”

“可你們不是說,那得要證據嗎?”

“終於找到證據了。”

李一泓將始終捧著的複印材料放在茶幾上,雙手握住了趙副科長的一隻手,連連搖晃:“太感謝了!太感謝你們公安的同誌了!真讓我不知說什麼好。”

趙副科長抽回自己那隻手,那一隻手竟被握出指印來了。他輕揉著自己被握疼的手,謙虛地說:“也不能隻感謝我們,你們文化館的齊館長,人不錯啊。

你們市政協的蔣副主席,對你那也是真夠負責的。你和齊館長在小飯店喝酒時說的話,我不是恰巧聽了嗎?我就將那一情況向局裏彙報了。局裏專門開了一次分析會。大家一致認為:一名警官無意之中聽到的對話,往往具有較高的采信價值。酒後吐真言,你和齊館長當時半醉不醉的,對話的真實成分肯定也是很高的。無罪推論是法理學原則嘛。既然那些東西確有可能在歸屬權上是屬於你李一泓個人的,我們為什麼在沒有證據的前提下非認為一定屬於公有,而不盡量替你找到屬於私有的證據呢?我們替你找,比你自己找,條件要多一些。

我們認為,替涉案人找到無罪證據,那同樣也是我們公安執法部門的一種責任。

根據齊館長和小劉找出的老館長當年親筆記的文化館日誌,我們在蔣副主席、齊館長以及小劉等人的幫助下,從市政協資料館找到了一本《提案彙編》,其中有老館長當年關於你所保有的古舊收藏品一事,向市政協寄出的一份提案,清楚地記著一概古舊之物,都是你用個人的錢從民間買的,誌願無私地將它們獻給文物部門,望文物部門派人前來文化館鑒定。”

李一泓憤憤地說:“他們根本就沒派人來鑒定過。”

“李委員啊,給您提個建議。以後呢,涉及財物,那一定要公私分明。公是公,私是私。自己的東西捐了,最好也要一份接受方的字據。而一旦你收了字據,就表明捐給既成事實,東西不再屬於你自己了。”趙副科長笑著站了起來。

李一泓也站了起來,小聲問:“可不可以透露透露,究竟是什麼人檢舉的我?”

趙副科長立刻嚴肅了,將拿在手中的警帽戴在頭上,莊重地說:“不可以。

咱們就到這兒吧。”

他和李一泓握了握手,又說:“影響你參政議政的心情了,請諒解啊。” 抽回手,啪地敬了個禮。

“再問一下,我大女兒她有消息沒有?”

“聽說有下落了。具體情況我也不知道。啊,對了,告訴你一個好消息,你大女兒買那幾隻股,最近又升上去了。”

“你也炒股?”

“我得往回趕了。”拍了一下李一泓的肩,又說,“多替農民說點兒話,我家在農村有好多窮親戚。”

目送趙副科長被旋出了旋轉門,李一泓緩緩坐下,發了會兒愣,一抬頭,看到小陸站在幾步遠處,雙手叉腰瞪著他,正對他運氣。

他趕緊捧起那一厚摞複印材料向小陸走去,小陸生氣地一轉身,先走了。

晚上,賓館會議室裏的橢圓形會議桌周圍已坐滿人,還有人往裏進,大多數人手裏拿有李一泓調研小組的調研材料。

徐大姐悄悄問小陸:“不是小範圍地征求意見嗎?你倆怎麼通知了這麼多人?”

小陸也頗感意外:“其實隻請了五六位老委員。”

李一泓隔著小陸向徐大姐解釋:“大姐,是這麼回事,我把複印材料……”

徐大姐打斷他的話:“這會兒就別解釋了,快主持吧。”

也許是因為終於去掉了“犯罪嫌疑” 的心理壓力,李一泓顯得自信多了,他清清嗓子說:“各位,晚上各組還要修改各組的調研文本,不敢太多地占用大家的時間,咱們開短會,現在就開始。我們的意思已經附加在我們的調研材料中了,不唆了。哪位先說?”

一陣沉默,自由發言的會議開始時照例的那一種沉默。

徐大姐望著一位六十多歲的男人說:“姚奇同誌,您是老委員了,帶個頭吧?”

姚奇委員說:“徐大姐既然點名了,我從命。先說你們五組這一份調研材料。

我的看法是,這簡直就不是一份一般意義上的調研材料了,而等於是一份彈劾性質的奏折了。指出問題和現象,需要勇氣。因為某些官員聽讚歌聽習慣了,以為我們政協就應該是官方拉拉隊。他們看到這樣的調研材料肯定是會大皺其眉的。既指出問題和現象,還進一步指出,某些官員是罪魁禍首,這需要更大的勇氣。更進一步指出,不是一兩個官員的責任,而是一方官員的總體責任,其勇氣就可嘉了。對於你們五組的這一種代言精神、參政議政的責任感,我支持!關於公務員招聘過程中的營私舞弊現象,我們在先,你們在後,我們掌握的情況比你們多。我看,你們五組明天何必多此一舉,分散重點呢?你們幹脆禮讓了吧,由我們六組在大會發言時來著重談,豈不是更好?”

徐大姐說:“我們李委員和陸委員是這麼想的———現在公務員招聘還在進行中,明天也提一下,爭取引起重視,對營私舞弊現象就可以及時遏止。否則,招聘結束了,批評成了馬後炮了。”

姚奇委員擺擺手說:“不對不對。這一種思想方法肯定是不對的。公務員公是馬後炮。讓我來舉一個例子啊,一個人如果剛剛聽完重金屬樂隊的演奏,振聾發聵,耳朵裏還嗡嗡直響呢,這時他聽不進去別的聲音呀。”

小陸說:“所以我們打算在彙報平德縣的問題之前,先談公務員招聘中的腐敗現象。”

另一位委員問:“明天聽你們彙報的不主要是劉思毅書記嗎?他同意了嗎?”

李一泓搖頭:“我們就沒打算獲得他的同意。”

對方又問:“你們也包括徐大姐在內嗎?”

徐大姐說:“這是我們組內部機密,暫時無可奉告。”

對方追問:“為什麼沒打算獲得他的同意?”

小陸回答說:“我們認為,臨時增加一項彙報內容,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不必顧慮太多。”

對方很認真地說:“同誌,有時要換位思考。一位省委書記,他的工作時間是相當緊湊的。他的頭腦和常人的頭腦沒什麼兩樣,今天思考什麼問題,明天思考什麼問題,是有輕重緩急之分的。他頭腦裏不可能同時思考多個重點。萬一你們剛說了兩句,被省委書記打斷,他說今天先不談那個你們怎麼辦?”

李一泓和小陸對視一眼,小陸說:“那當然我們就很尷尬。”

李一泓說:“不至於的吧?我們已經接觸過他一次了,他很尊重我們。”

對方又說:“這和尊重不尊重沒什麼直接關係。平德縣那邊死了人,他的心理壓力有多大,你們想過嗎?”

第三位站著的委員按捺不住了:“我說兩句,我說兩句。他是當過秘書的人,角度不同,你們五組姑且聽之就是了。我倒是認為,你們明天不是不可以加進一項彙報內容,但究竟在先在後,要相機行事。如果你們也談了公務員招聘過程中的不正之風,並且真的引起了足夠的重視,對六組不也等於是鳴鑼開道嗎?

這也挺好啊。”

一位姓孫的委員說:“說完了嗎?說完了我說。這一次在省委書記的指示之下,我們政協進行了一次大動作。十個調研組,幾十位委員,曆時半個多月,幾乎對全省貧困地區進行了全方位的考察、調研。材料彙總起來,肯定有幾十萬字了。可問題是,真能起到什麼給貧困地區的百姓帶來實際福祉的作用嗎?

我表示懷疑。包括平德縣的事,會不會最終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不了了之呢?”

又一名委員說:“那不行,那絕對不行。你們五組的材料我看了,令人氣憤。

連我們縣一級的政協主席都變成了那個樣子,一方百姓的苦楚還有出頭之日嗎?

如果真的不了了之,我,不當了!”說完,他將手中的材料猛往桌上一摔。

一時間氣氛熱烈,大家七言八語,發言踴躍……了一番意見之後,李一泓和小陸反而心中沒譜了。

徐大姐說:“怎麼都深沉了?”

小陸問:“大姐,真會那樣嗎?”

徐大姐問:“哪樣啊?”

李一泓皺著眉說:“就是,雷聲大,雨點兒小,不了了之。”

“那位委員跟我熟,是位很好的委員,我倆還發生過激烈的辯論呢。有次我們共同調研,他堅持要把建言兩個字,在報告中寫成‘諫言’,我不同意,所以就各執一詞,進一步發展為爭吵,誰也不理誰。他有他的道理,‘諫’ 字包含堅定不移的意思。他要是認準了一個理,很有種不達目的誓不休的精神。這是值得在政協中提倡的。但是‘諫言’ 畢竟隻不過是古代忠臣良將對皇帝和皇家江山的責任。而我們政協委員的責任,不是對任何一個人、幾個人的責任。我們的責任是對時代進步和社會進步的責任,建設的‘建’ 更能體現助推的狀態,所以我要和他爭。扯遠了,他最近的幾項提案沒太引起重視,他有情緒。政協委員有時也像小孩子,情緒好是一種參政狀態,情緒不好可能就是另一種參政狀態,包括我也是如此,你們不要太受他的話的影響。”

“大姐,那我們明天……”李一泓還在猶豫不決。

“我猜我還是少數。二比一,可不少數嘛。我也不說服你們了。我覺得有一位委員說得挺好,有時候要換位思考。明天主要是你倆彙報,這是一次難得的提升參政議政水平的機會,你倆還真是得相機行事。”

回到房間,李一泓躺在床上輾轉反側,難以入眠。他扯亮台燈,抓起電話,給小陸打電話。

小陸被電話鈴聲攪醒,閉著眼睛說:“又問,徐大姐不是提醒過了,讓咱倆相機行事嗎?我困死了,你饒了我吧。”

“我想,幹脆主要讓徐大姐彙報算了,咱倆補充好不好?喂,喂……”

小陸握著話筒又睡過去了。

星期二上午,徐大姐、李一泓和小陸靜靜等在省委辦公大樓的常委會議室裏,秘書小王拉開了門,省委書記劉思毅、政協吳主席、紀委苗書記,還有四五位省級幹部走了進來。

李一泓三人趕緊站起來,劉思毅邊走向座位邊說:“坐吧坐吧,別客氣。”

大家都坐下以後,小陸向李一泓耳語:“情況有變,咱們還是隻彙報重點吧。”

李一泓沒說話,點了幾下頭。

劉思毅看一眼手表,說:“你們提前,我們也沒遲到。今天聽你們正式彙報抽得出身的人都請來了。咱們現在就開始,你們誰先彙報?”

包括劉思毅、吳主席、紀委苗書記在內的官員們,一個個表情嚴肅而凝重。

這一次常委會議室裏的氣氛,與上一次大不相同,使人感到任何玩笑話都是不適宜的。

小陸起身,將材料分發給每一位官員,然後默默歸座。徐大姐坐在位子上,表情異常莊重。

“我先開始彙報。我是第五調研組組長李一泓。正如我們在調研材料中所體現的,我們對我省三個偏遠窮困的縣……” 李一泓一邊說一邊看手中的調研材料。

吳主席說:“一泓委員,材料各位領導回去都會認真看的。重點談平德縣的問題吧。先說說你們對那一場泥石流的發生是怎麼看的。”

李一泓放下了材料,他說:“在我省和兄弟省兩省交界處發生的那一場泥石流,它絕對不是天災,而是不折不扣的人禍。造成這一場人禍的人,卻根本不是以往認為的愚不可及的、頭腦裏完全沒有環保意識的普通民眾。事實上當地民眾的頭腦中,已經樹立起了可喜的環保意識。他們在自己的利益受到環境汙染的嚴重危害時,也四處申訴和抗議過。但他們的申訴之聲抗議之聲,卻被平德縣的某些幹部采取種種方式壓製下去了。我們用‘某些’ 一詞,是指他們不是一個兩個三個四個,而是一個腐敗了的幹部群體。這個群體究竟占平德縣幾套領導班子的多大比例,我們難以統計。但我們估計,比例肯定是相當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