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差不多已將平德縣,作為他們以權謀私的根據地了。對於兩省共十幾條死在泥石流中的人命,他們負有不可逃脫的責任!”
小陸接著說:“平德縣的某些領導幹部,對於喝花酒這一種腐化庸俗的社會享樂劣習,采取的完全是置若罔聞的態度,甚至推波助瀾,如魚得水,自己也樂在其中,樂此不疲。表麵看,是一般生活小節,而實際上,我們調研組認為,這是一種腐敗的策略。他們通過慫恿社會劣習的方式,麻痹和渙散民眾的心智。
而心智被愚化了的民眾,對腐敗也就必然喪失了敏感。甚至,最後會連不滿的本能都喪失了。這正是他們想要達到的目的。哪裏的權力大麵積地腐敗了,哪裏的社會風氣必然大麵積地腐化,於是產生種種劣習。腐化的社會風氣需要權力的認同,腐敗了的權力需要腐化的社會風氣來掩蓋和遮蔽。”
紀委苗書記說:“對不起,打斷一下,陸委員是學什麼專業的?”
吳主席替小陸回答:“她是社會學博士。”
劉思毅說:“徐大姐,您和李委員前天晚上遇到的事我已經知道了,您怎麼一言不發?”
徐大姐開口道:“好,我也說幾句吧。就從前天晚上的事說起吧。”
泓委員。”
一名官員說:“想必是受人指使了。”
徐大姐慢言慢語地說:“那是肯定的。但卻可能和腐敗的幹部們沒有太大的關係。事情往往是這樣———有人一貫利用權力搞腐敗,那麼一定有人利用權力形成勢力。一貫利用權力搞腐敗的人,自以為善於利用社會黑惡勢力,又足以駕馭後一種勢力。殊不知他們想錯了。後一種勢力才不會心甘情願地被權力所利用呢。他們有黑惡勢力特有的行為方式。他們一旦覺得有人向他們挑戰了,而權力又庇護不了他們了,就必然企圖以他們特有的方式挽救敗局。我們的某些幹部,對官場規律太熟了,對社會規律又太缺乏常識了。我建議,什麼時候,讓我們的陸委員給官員們補上幾堂社會學方麵的課。”
小陸不好意思地說:“大姐……”
劉思毅終於微笑了一下:“這個建議很好嘛,可以考慮啊。”
氣氛頓時為之輕鬆,每個人臉上嚴肅的表情都鬆動了一些。
吳主席發言說:“有件事我也在這兒說說吧。昨天晚上,平德縣政協那位韓主席,在咱們省一位離休老幹部的陪同之下,登門拜訪我。”
劉思毅問:“什麼動機啊?”
吳主席沉聲道:“當麵告他們三位委員的狀。”
“還主動打上門來了。”劉思毅轉臉對紀委苗書記說,“我看,就別讓他再回平德了,扣在省城,開始交代問題吧。”
李一泓忽然說:“這我反對。”
霎時,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了他身上。
他接著說:“我…… 我在列車上碰到了他,帶著老伴,還有孫女。是不是……不要把他扣在省城?”
劉思毅沒有立刻回答李一泓,而是歎口氣:“唉,有些人啊,究竟是怎麼了呢?明明是來執行特殊任務的嘛,那也還是不忘讓家人沾點兒光。我猜是住在凱萊斯基吧?”
吳主席點點頭:“他自己說,是住那兒。”
劉思毅又說:“老婆、孫女沒住過五星級酒店又能少點什麼呀。那就聽李委員的吧,讓他們三口在凱萊斯基安安生生地享受幾天吧。”
吳主席小聲地問:“休息一會兒怎麼樣?”
劉思毅輕輕拍了一下桌子:“聽吳主席的,休息十分鍾。”
這次會議上,李一泓和小陸終究還是沒有提公務員招聘中徇私舞弊的事,他們不提,本來就不同意的徐大姐自然也不會提。在劉思毅的辦公室裏,劉思毅和吳主席都在站著吸煙。
“沒顧上問,今晚單獨陪他吃飯時要問。”
“我要是有權保誰,願意保他這樣的人。”
吳主席笑了:“那我今晚把你的話告訴他?”
“千萬別!徑太啊,你一定要親自將他們五組的調研材料修改一遍。作為大會的重點發言,有些話還是要婉轉一點兒。全省的幹部以後都要看到那一份調研材料,我們省大多數幹部是稱職的嘛,不要由於某些尖刻的用詞,傷了大多數幹部的自尊心。警鍾是要常鳴的,但是鳴警鍾可不等於擂戰鼓。”
“放心,我把關。”
晚上,李一泓在賓館前廳等吳主席的車來接他。不斷有人從他麵前走過,或是官員,或是委員,皆穿著齊整。是委員的,自然免不了和他打招呼。他多少有些失落,心不在焉地應答著。
姚奇委員走過來,問:“快開始了,還站在這兒幹嗎?”
“等個人。”
“不參加了?”
“請假了。”
“鬧情緒了吧?”
“鬧什麼情緒?”
“你們五組的調研材料全被收上去了。”
李一泓愕然:“哦?”
“也許,結果不幸被我言中。”
“對不起,我等的人來了。” 李一泓看到了吳主席的司機小曲,大步向小曲走去。
姚奇委員望著他跟在小曲身後走出旋轉門,困惑地說:“專愛和領導的司機交往?這個人有意思。”
李一泓和吳主席麵對麵坐在一家海鮮餐館裏,餐館麵積不大不小,但還雅靜。
吳主席翻看著菜譜說:“估計你在安慶市很少吃海味兒。”
“是的。”
“所以我才決定在這裏請你,想吃什麼?”
“龍蝦。”
吳主席不禁看他一眼,李一泓卻在向服務員小姐比畫:“就是那種,一隻船,木頭的,船上一層冰,冰上有塑料薄膜,塑料薄膜上擺一層龍蝦肉,一片一片的。”
站在一旁的服務員小姐問:“大船小船?”
服務員小姐正要記在單上,吳主席阻止她說:“小姐等等,先別忙記。點龍蝦嘛,原則上是可以的。”看著李一泓又說, “但是我們就不要船了行不行?大船小船都不要,船又不能吃。我們隻要盤子就行。下邊冰,上邊肉。”
服務員小姐禮貌地說:“那不行。”
吳主席堅持說:“行的。”
“不行。”服務員小姐不帶半點火氣,笑靨如花。
“肯定行的。要不你拿我名片,去問問你們經理行不行?”
服務員接過名片,正欲看,吳主席卻說:“先別看了姑娘,先記我點的菜吧。”
吳主席點菜時,李一泓已經吸著了一支煙。
“今天我可是自費請你啊。”
“幹嗎那麼大頭?你不為工作,會請我嗎?”
“自費請你,才體現真誠。”吳主席也掏出煙吸起來。
“我還沒吃過龍蝦。”
“一會兒不就吃上了?一泓同誌,你們安慶市有一位政協委員,很值得你學習。當然啦,也很值得我學習。”
“我們文化館的老館長,對吧?我始終在要求自己,以他為榜樣。”
“你們老館長當然不消說了。我指的是另一個人。”
“還有誰?”
“安慶市重點中學的楊校長。”
“她啊。”
“虛心點兒,她就不值得你學習了嗎?”
“她當然也值得我學習了,可我也有許多方麵值得她學習。”
“你值得她學習的方麵,咱們暫且不論。咱們單說她值得你,不,值得咱倆共同學習的方麵。你想啊,她一位女同誌,這邊查著她的賬……”
李一泓糾正道:“那是查學校的賬。”
“查學校的賬,還不是衝著她校長去的嗎?說是普查,有關方麵內定的嫌疑重點那還不是她嗎?那邊呢,又請她到省公安廳來協助破案。人家照來了,協助得很出色。不管網上有多少流言蜚語,承受多大壓力,人家也沒撂挑子,一如既往地做好校長的本職工作。”
“我也沒撂挑子,我也盡量做好了調研組組長的工作。”
這時一名男侍者把菜端來了,包括一盤龍蝦。李一泓一見龍蝦,摩拳擦掌一番,捋胳膊,挽袖子,抓起筷子,三年沒吃飯似的,一片又一片接連地往口中送著龍蝦肉片,抽空兒連說:“好吃,好吃……” 盤中的龍蝦肉片刻所剩吳主席沒有吃,靜靜地看著李一泓:“喝口啤酒,再換換口味兒,吃點兒別的嘛。”
李一泓端起酒杯,喝了一口啤酒。
吳主席終於又有機會說他的正題了,誨人不倦地說:“人家楊校長啊,什麼事情,隻要別人批評得對,自己也意識到了,那人家就改正。她聯合全省幾所重點中學,將各校絕大部分讚助費捐了出來,總共五六百萬,資助貧困農村的中小學建設,這起到多好的示範作用啊!”
李一泓驚訝地問:“多少?”
“五六百萬。”
李一泓得意地夾起一片藕片扔進嘴裏,仿佛那五六百萬是他捐的:“這她倒沒跟我說起過。”
吳主席喝一口啤酒說:“你是誰啊,人家幹嗎要事事告訴你啊。”
“可我要是不激烈地反對一花獨放,我要是不大聲疾呼雪中送炭……”
吳主席放下筷子,批評道:“又來了!謙虛一下,對你就真的那麼難嗎?”
李一泓再次端起杯,一飲而盡,很紳士地用餐巾拭拭嘴,不謙虛到底地說:“我個人也要繼續捐啊,我也要起到好的示範作用啊。”
吳主席愣了愣,夾起一顆蜜棗送入口中,緩緩嚼著,並研究地看著李一泓。
李一泓拿起酒瓶,往自己杯中倒酒,卻不夠一杯了,招來服務員小姐,東道主似的說:“再添一瓶啤酒。”
吳主席咽下蜜棗,閑聊似的說:“你剛才說到了你自己……”
李一泓打斷他的話:“我一直在說我自己,是您老在說別人。”
“你的那件……那個那個……”
“案子?”
吳主席點一下頭,表情鄭重地問:“怎麼樣了?有什麼進展嗎?”
“結案了。”
吳主席的表情立即為之一肅:“唔?怎麼結的?”
“那些東西都是屬於我個人的,我願意怎麼賣就怎麼賣。在網上拍賣可以,擱地攤也可以,炒股也隨便,任何人無權幹涉。所以我說,我個人也要繼續捐嘛。”
吳主席眼珠定定地看著李一泓,懷疑地問:“是你個人給個人下的結論,還是司法部門正式下的結論?”
“當然是司法部門嘍。昨天下午,你從我們那兒走後,我們市公安局的趙副科長來到了賓館,他代表市局正式通知我的。”
“真的?”
“為什麼不向我彙報?”
“您也沒要求我向您彙報啊!”李一泓抓起筷子,盯住了不多的幾片龍蝦肉。
吳主席低聲然而有些生氣地說:“別吃起來沒夠,給我留幾片兒!”
李一泓不情願地放下筷子,吳主席端起啤酒杯,也一飲而盡,之後上當受騙似的說:“那我們這是幹什麼?”
“這不是您請我,我吃請嗎?”
“李一泓,我看出來了,你從一開始就沒打算和我好好溝通。你用你們文化館小館員和小市民打交道那一套,一直在莊莊重重地跟我耍貧嘴。”
李一泓笑了:“虧您到底還看出來了,不是跟您耍貧嘴,是在試探您的耐心。”
吳主席冷著臉問:“為什麼?”
“都說政協的幹部,與別的官員不一樣。我要看看,究竟一樣不一樣。如果還是一樣,官架子十足,那我李一泓……”
“便怎樣?”
“我不當政協委員了還不行嗎?我一心一意地當我的文化館小館員,高高興興地為小市民們快樂服務,挺好。天下興亡,匹夫無責。”
“胡說!”吳主席一拍桌子。
“孔老夫子的話,當年也有人說他胡說。天下興亡,誰承包了誰負責。現在可以接著吃了?”說著,李一泓又抓起筷子。
“龍蝦肉被你吃糟踐了,那得蘸著小盤裏的芥末吃。”
“怎麼不早告訴我?”
“你一直就沒點虛心勁兒,我幹嗎提示你。”
李一泓夾了一片龍蝦肉,蘸了點芥末,裝出虛心的樣子問:“領導,這夠嗎?”
“少了點兒。”
李一泓就將龍蝦肉蘸足了芥末,送入口中,結果辣得臉都變了形,眼淚不可遏抑地飆飛。
吳主席得意地端起酒杯,緩緩地淺酌一口,笑眯眯地看著李一泓狼狽出醜。
“原來你也有報複心。”
“調研活動一結束,非把你送進去不可!”
“還要把我往監獄裏送啊?”李一泓淚眼大睜。
“政協委員學習班。你這種委員,隻進一次學習班不行。參加完了你們市政協的學習班,接著我就調你來參加省政協的學習班,非好好改造你不可。” 舉起杯,吳主席命令地說,“來,跟我幹杯!”
在回去的路上,吳主席語重心長地說:“一位好的政協委員,不太會是那等時裝,一枚徽章,一件首飾,也沒什麼兩樣。我們政協,太需要那麼樣一些委員了,他們不但具有一腔參政議政的熱忱,還要具有參政議政的思想水平。特別重要的是,他們還必須嚴於律己,行得正,坐得端,就像某些被人民大眾譽為‘公仆’的官員那樣。因為,如果他們不那樣,自己做了不光彩的事,那麼他們的聲音,也就很難再受到尊重了。”
“吳主席,求您件事兒,您批我假回安慶吧。我很少離家這麼長時間。我想我兩個女兒了,太想了!”
“那你這組長一走,你們五組由誰來做大會發言?”
“小陸委員。”
“念你歸心似箭,我準假了。何況你到現在還沒見到過你大女兒呢,做父親的心情我理解。”
“那我今天晚上就走,還能趕上末班車。”
“通常上車補票可沒座兒。”
“碰碰運氣。”
“又不跟徐大姐和小陸打招呼了?”
“那就顧不上了,您替我跟她們打招呼吧。”
“我成你秘書了。小曲,在前邊那個街口把我放下。我走回家,想散散步。
你送李委員到賓館,然後送他去車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