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1 / 3)

“阿姨,說說嘛!”素素在洗腳,兩隻腳丫在水盆裏互相搓洗。

“說什麼啊?”楊亦柳背對著她,在方桌那兒用素素的便攜式電腦打字。

“都問你兩遍了,你在打什麼呀?”

楊亦柳還是不回頭:“我在打一份問卷,想了解了解咱們重點中學的同學們平時都喜歡讀哪幾類課外書。”

素素不滿地說:“是你們重點中學,跟我沒什麼關係了。”

楊亦柳的手指停止敲鍵。她聽出了素素的不滿,終於向素素轉過身,母親般地命令:“洗多半天了?別玩水,又不是泡幹菜。給我立刻擦腳,把水倒了,把盆放原處。”

素素放好盆,向自己的小屋走去。

楊亦柳合上電腦,往自己的茶杯裏續了些水:“素素,過來。”

素素高興地笑了,立刻轉身走回來,坐在楊亦柳對麵,習慣地雙手捧腮,小孩子打算聽大人講童話似的。

“你剛才問,我對《三國演義》這一部古典小說是怎麼看的,對吧?”

素素點點頭。

“你讀過了嗎?如果讀過了,那你又是怎麼看的呢?”

素素不無羞愧地說:“我……讀了幾十頁,沒興趣, 《水滸傳》也沒興趣。

《紅樓夢》讀得倒還有點兒興趣,所以斷斷續續地讀完了。”

楊亦柳微微一笑:“三部古典小說中,女孩子更喜歡看《紅樓夢》,這是很自然的事情。”

“可我們六中要求,三部古典名著必須都在畢業前讀完。說要不那樣,將來升了大學,給六中丟人。”

“關於你們六中對你們的要求,我可不便妄加評論。我認為,作為一般讀者,讀什麼書,那是很個人的事情,順從個人興趣去讀,隻要不專讀壞書,喜歡讀什麼書不喜歡讀什麼書,無可厚非。但是如果誰考入了大學,而且還成了中文係的學子,居然連《三國演義》和《水滸傳》都沒讀過,那是未免會令大學老師們不知說什麼好了。不過據我所知,這種情況在大學中文係並不是個別現象,我想大學老師們肯定早已見怪不怪了。理解萬歲,那就成為大學中文學子以後再補讀吧。”

今天你要早點兒睡。”

素素失望地說:“這就說完了?你等於還什麼也沒說啊。”

“你還想聽什麼?你們明天不是考試嗎?”

“我們明天考的就是課外閱讀體會,說不定考題中偏偏沒有《紅樓夢》。”

“原來如此。你呀,素素,臨時抱佛腳,現上轎現紮耳朵眼兒。”

素素抓住楊亦柳一隻手,撒嬌地說:“求求你了,幫人家惡補一下嘛。”

楊亦柳無奈地說:“好,那我就給你講一堂啟蒙課吧。《三國演義》這部古典小說,大氣磅礴,絕對稱得上是一部史詩性的小說。其中有關軍事戰略和戰術的情節,起伏跌宕,環環相扣;也充滿了豐富又複雜的人物關係,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忽敵忽友,變化莫測;還充滿了權謀和爾虞我詐的計策。如果因為這樣就津津樂道那些戰略和戰術的孰高孰低,那些權謀的孰優孰劣,那些爾虞我詐的計策的成與敗,取一種目的論的眼光來看待這一部古典小說,仿佛當成是什麼戰例大全,權謀隨想錄,或什麼人際指南,那實在是庸俗的,也是討嫌的。引導人這樣讀書,對當代人和書的關係,實在是有害的。”

“那……”

“想說不少人都在這麼講,不少人也喜歡聽這麼講,是吧?”

素素又點點頭。

“首先你得區別,不看書,而喜歡聽別人講書,這是一回事。喜歡聽別人怎麼講,這是另外一回事。看書用眼,聽書用耳。同樣兩小時,捧卷自讀,讀讀想想,這是一種培養勤勉素質的精神活動。正因為如此,看書久了,也是一種潛能的消耗。相比而言,僅僅用耳朵聽,則輕鬆得多,所以小孩子聽大人講故事。西方有閱讀習慣的人,到了老年,視力減退,花錢雇勤工儉學的學子為他們讀書,由以前親自閱讀而變為被動傾聽,這是一種最可以理解的惰性。但是一名大學生不應該這樣。在大學裏,老師一味講,學子呆呆聽,那也不是被提倡的教學方式。大學生和中年人,一旦惰性很強,寧聽不讀,是不可取的。最終的結果將會是,思想能力退化了。一個受過高等教育的青年,一個年富力強的中年人,居然變成一個一味聽故事的人,變成一個沒有故事性吸引著聽什麼都昏昏欲睡的人,那真是悲哀!”

素素裝出打瞌睡的樣子,一下子伏在桌上,額頭撞得桌麵“咚”的一聲響。

楊亦柳板臉道:“好好聽,別做怪樣。”

素素抬起頭,哀求道:“行行好,惡補也要講效果,給點兒幹貨吧。”

楊亦柳忍不住撲哧笑了,隨之莊重地說:“既然你隻讀了個開篇,那我今晚就隻給講兩點———第一點, ‘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是非成敗轉頭空,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白發漁樵江渚上,慣看秋月春風。一壺濁酒喜話,那也就白讀《三國》了。”

素素態度認真了:“那什麼意思呢?”

“這是一種溫和婉轉的否定詞啊!曹操也罷,劉備孫權也罷,袁紹也罷,他們各自帳前麾下的謀臣猛將也罷,作者其實是都把他們否定了。為什麼呢?因為他們的所作所為,不過就是要出生入死打拚更大一片的家天下。為了實現更大的統治野心,他們根本容不得別人的存在。而正因為他們三方征戰不休,黎民百姓深受其害。‘凡天下大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由於他們那一類王權野心強烈的人存在,天下才有這樣的規律。正由於天下有這樣的規律,他們才被這樣的規律所左右,成為這一規律的表演者。但他們又畢竟是些能力不凡的人物,所以作者還是肯承認他們中的某些人是英雄。這就好比西方的《荷馬史詩》,其中的人物,大多是具有英雄氣概的,而且還都受著神的庇護。但他們的所作所為,都並不值得稱道。因為誰也沒有給人民帶來福祉。特洛伊一戰,給人民帶來多大的災難啊!那隻不過是些具有英雄色彩的人物而已。所以作者慨歎,‘是非成敗轉頭空’,‘都付笑談中’。曹操最終倒是把天下打成自家的了,那又怎麼樣呢?古人不是有兩句詩嗎?‘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得了天下的人,也獨愴然而泣下。空虛啊!因為不定哪天天下又姓別人的姓了。白發漁樵沒他那能耐,更沒他那野心,也沒他那空虛。所以,盡管是白發老者了,盡管隻不過身為漁夫,為樵夫,卻並不愴然,並不涕下,樂得對酒當歌,笑談他們當初用野心所換來的浮光掠影般的所謂偉業。人民但求和平,王權迷戀者皆是可笑的……”

《天仙配》的口琴聲突然在門外響起,素素一躍而起,轉眼衝出門去。

楊亦柳也起身走到了門外,隻見素素已撲到李一泓身上,雙手摟住爸爸的脖子,雙腳盤在爸爸身上。

素素撒嬌道:“你壞死了,回家了還不進屋,蹲在門口吹口琴,把你耳朵咬下來。”

李一泓左右扭頭躲閃,連說:“使不得使不得,女兒口下留情!真把我耳朵咬下一隻來,你楊阿姨該嫌我難看,變心了。”

“別往我身上扯,你少不少一隻耳朵,關我什麼事啊。”

素素聽到楊亦柳的聲音,從爸爸身上出溜到地上了,似乎因為沒咬下爸爸一隻耳朵,不解氣,連連打了爸爸幾拳。

李一泓顧不上理會素素,轉身朝楊亦柳展開了雙臂,一副就要大擁大抱的樣子。

楊亦柳後退一步,向他使眼色。李一泓會意,但手臂已張開了,沒轍,隻得以很誇張的姿勢,將一隻手扶在門框上,而另一隻手,沒意義地在半空劃了個弧以後才垂落。

“我想,就是想扶門框一下嘛。”

“鬼才信。”素素笑笑跑進屋去。

“什麼時候回來的?”楊亦柳溫柔地看著他。

“進院半天了。”李一泓也脈脈含情。

“那你怎麼不進屋?”

“你講《三國》,我怕一進屋打斷了你,你該不講了。可我心裏也急著想進屋啊,忍不住向你們發出個信息……”

楊亦柳一笑:“素素磨著我講的。偷偷躲在門外,笑話我在素素麵前賣弄了,是不?”

“沒有沒有,絕對沒有。你講出了思想!”

“你就沒邊沒沿兒地誇吧,反正沒外人聽到,那我也就犯不著反對你誇我。”

素素又出來了,將二人往屋裏推:“還要在外邊說多久啊。”

進屋後,素素將一條毛巾遞給李一泓。李一泓剛擦過臉,素素又將他推坐到一把椅子上,那兒地上已經放著一盆水了。

李一泓用手指試了試水,滿意地說:“不涼不熱,正好。” 接著一手拄著腰眼,“哎,我這腰啊,怎麼突然彎不下去了呢?”

楊亦柳看出他是裝的,笑道:“你什麼時候腰又添毛病了呢?”

素素不知是計,蹲下替爸爸脫鞋子,脫襪子。

“看我素素多孝順啊。有這麼好的女兒,我李一泓就算頭發全白了,那也隔三差五地對酒當歌,也絕不獨愴然而涕下……”

“哎呀,老爸大腳丫子臭死了。你倆聊吧,我可得躲遠點兒。” 素素起身,跑入自己的小屋去了,還關上門,故意大聲說,“我睡覺了啊。”

李一泓不禁與楊亦柳對視一眼,都笑了。

“那我走了啊。”

“別走哇。剛見麵,你怎麼就走呢?不是叫咱倆好好聊聊嗎?”

“哪兒有那麼多可聊的呀。” 楊亦柳東一手西一手,抓起幾樣自己的東西,往外就走。

忽然在門口站住,又回頭說,“可別忘了插門啊。”

“你看你這人,怎麼能說走就走呢。”

楊亦柳卻已經走出去了,李一泓起身一下,想把楊亦柳追回來,無奈腳在盆中,隻得又坐了下去。他很是失落,自言自語:“真不夠意思。”

素素小屋的門開了一道縫兒,素素的小腦袋探了出來。

“別探頭探腦的,像小特務似的。過來,把擦腳巾遞給我。”

素素走出小屋,將擦腳巾遞給李一泓。

“那證明你笨。”

“我怎麼笨了?我要不是腳在盆裏,一把就把她給拖回來了。”

素素把洗腳水倒了,往李一泓身上依偎,撒嬌沒撒夠地說:“爸,其實我一點兒都不困,我陪你聊聊行不行啊?”

“不需要,你給我回自己屋去。”

素素哀求道:“那你陪我聊會兒行不?”

“不行。我困了。”

素素不高興了:“剛伺候你洗完腳,你這人怎麼這麼不仗義啊!”

李一泓笑了:“那好吧,就聊一會兒,老爸真是困了。”

素素又高興了,跑入李一泓睡的大屋,一蹦上床,盤腿坐下。

李一泓也進了屋,舒舒服服地仰躺下去,吸著一支煙。

“爸,我要告訴你一個好消息。”

“我也正要告訴你一個好消息。”

“我先說的,不許你先說。”素素附在父親耳邊,小聲說,“公安局給你平反了。”

“用詞不當,那叫結案。”

“人家公安局對你可負責任了,還把他們的調查結果公示在網上了。你猜怎麼著?網上那些亂七八糟的帖子,一下子全都無影無蹤了。雖然都是化名帖子,我猜有些終於又逮著機會攻擊你的人,還是會覺得特沒麵子。”

“你老爸也不在乎那套。同一個好消息,你說了,老爸沒得說了。你姐有消息嗎?”

“有。”

李一泓一下子坐了起來:“在哪兒?”

“在……爸,股票又升上去了,你就再饒她一回吧。”

李一泓拍了一下床:“我問她在哪兒。”

“我也不清楚……有次唐叔叔來,和楊阿姨說悄悄話。我偷聽了一耳朵,好像唐叔叔和我姐聯係上了。”

“哪裏冒出個唐叔叔?”

“就是……就是我姐她……老板……”

李一泓瞪起了眼:“他……他怎麼就成了你的什麼唐叔叔呢?”

“爸,你犯得著吹胡子瞪眼的嘛。我不叫人家唐叔叔我怎麼叫呀?再說他人挺好的。”

“我沒胡子,也不許你叫他唐叔叔。我才不管他人好不好呢,和你姐關係那樣的男人,他就不是好人。”

李一泓又仰躺了下去,一會兒便鼾聲如雷。

了棉球,有一個棉球還連著一縷棉花,像古代仕女戴的長耳墜子。

素素推了推他的肩,李一泓懵懵懂懂地說:“別搗亂,好香的覺……”

“爸,你也替別人著想著想,控製著點音量嘛。”

“什麼音量不音量的,睡覺去睡覺去!”他揮了幾下手臂,又鼾聲如雷。

素素從抽屜裏翻出一卷塑料繩,用一端牽住了父親的一隻腳,一邊放著塑料繩一邊走回屋裏。素素躺回到自己床上,聽到父親的屋裏依然鼾聲大作,拽了拽繩子,震天的鼾聲戛然而止,素素這才如願以償地閉上了眼睛。

夜晚的街巷,靜悄悄。楊亦柳往家裏走,迎麵碰上了手牽著手的唐之風和春梅。

春梅認出了楊亦柳:“楊阿姨……”她邊喊邊甩開了唐之風的手。

唐之風尊敬地喊道:“楊校長……”

“春梅,我從你家出來。你倆這是要去哪兒?”

“春梅想她妹妹了,我陪她回家去住一宿。”

“阿姨,我可想我妹了。”聽語調,春梅快要哭了。

“隻想妹妹?”

“還想我爸。”

“你爸,他今天晚上到家了。我看,你還是別回去的好,讓他早點睡吧。”

“不然去你那兒。阿姨,我心裏有很多憋屈,得跟您往外吐吐。”

楊亦柳痛快地說:“行啊,那就到阿姨家住一宿吧,我也正打算找機會和你聊聊。之風,春梅跟我走,你自己請回吧。”

唐之風畢恭畢敬卻又不失紳士風度地說:“楊校長,我聽您的。” 轉而囑咐春梅,像囑咐孩子似的:“別跟楊校長聊太久。楊校長勸你的話,你也要往心裏邊去,啊?”他退一步,轉身走了。

楊亦柳望著他的背影說:“我覺得,他對你還真挺好的。”

來到楊亦柳家,兩個人坐在長沙發上,楊亦柳撫著春梅的手說:“明天星期三,上午學校沒什麼事,我可以晚去。你心裏有什麼憋屈,就對楊阿姨說說吧。”

“阿姨,我是不是一個壞女兒啊?”

楊亦柳撫摸了她的頭一下,溫柔地說:“怎麼能這麼說自己呢,好女兒就是從來沒做錯過事的女兒啊?”

“當初,我辭了在安慶市的護士工作,和第二個對象也吹了,就破釜沉舟地到省城發展人生去了,我把我爸氣出了一場病……”

“過去的事,那就是過去了。你父親都不提了,你還何必總記在心裏呢?”

“企業要求發展,城市要求發展,家更要求發展。人往高處走,這是普遍願我現在隻不過還是醫院裏的一名護士,而且還是傳染病科的。可我現在在省城有了自己的房子,工資是護士的幾倍。”

“你能有今天,你父親不是也經常感到欣慰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