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2 / 3)

金滿倉沒理他,在翻報紙看,他就喜歡看看大標題,看中央有什麼政策。他翻閱瀏覽的時候,無意間在報紙裏看到夾著的一張廣告,是安徽省高校科技聯合開發中心培訓的廣告——《葡萄簡報》。“葡萄”兩個字吸引了他,想到女兒的委屈,他細看了看,還念出了聲:“一畝巨峰葡萄每年可收入兩萬元……一株一元……”他眼睛一亮。按上麵說的,心裏在估算,一畝地按咱們這兒的算法一千平方米,需種三百株,得三百元,哪兒弄這多錢去?……

他讀著廣告:“……甲方須找乙方貸款六百元,三年後歸還……這就是押金,保證金?買的沒有賣的精,不就是變相找你要錢他賺利息麼?……種下後,第二年初果,有三五千斤;第三年盛果,達八千至一萬斤……我的個乖乖……這巨峰葡萄苗因為生了嫩芽,不能郵寄,還要親取自帶……”

許會計問他:“滿倉,你嘀咕啥呀?”

金滿倉回到眼前的現實,突然有點懊悔,說:“許會計,我先不交錢行不行?”

許會計說:“你啥意思呀,我收據都給你開了。”

金滿倉說:“我得要錢用呀。”

許會計說:“我說滿倉,你想今年又沒收你家的豬?”

跟許會計論理,你說不過他,這人有點迂。他懶得說了,揣上這張廣告走掉。

金滿倉滿村裏找袁世道,在地裏找著了。袁世道穿著露出胸脯的破背心,在地裏扯棉梗。工具是鐵匠打的專用鐵鉤,柄上纏了厚厚的布筋。扯棉梗是個力氣活,棉梗的根紮得很深,收了棉花後土壤板結,加上現在的品種都是雜交棉,根莖粗壯,扯出來一根很費勁。他戴著一雙破洞手套,站起來擦了一把汗,拉開手套一看,手上打出幾個大血泡,有的已經破潰。

金滿倉從溝壟那邊跨過來,袁世道問:“滿倉哥,你田裏扯完了?”

金滿倉說:“扯完了,世道,你過來,抽支煙,咱哥倆合計個事。”

兩人剛坐下,看到潘忠銀挑著棉梗在不遠處走,金滿倉大聲喊:“忠銀,來來來,正好,正好。”

金滿倉將那張廣告拿出來說:“你們先看看。”

潘忠銀說:“世道你就念吧。”

袁世道就念了:“……有很多農戶認為,我方所說畝產萬斤是假是騙,當他們同陣來合肥我處看過畝產萬斤彩色電視錄像片後,全都相信了種巨峰葡萄確實可達畝產萬斤,而葡萄市場價格均在每斤二元左右。生產三年後就可收入幾萬元,就能蓋起三層樓房……這還是安徽農科所哩……”

潘忠銀拿過資料又瀏覽了一遍,說:“……畝產萬斤,兩塊錢一斤,每畝那不就是兩萬塊?”

金滿倉說:“是這個理。”

袁世道說:“真有這種好事的話,那我們這些年就是白活了。”

金滿倉說:“也許真的白活了,咱們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天天田頭床頭,能成個啥事!”

袁世道問:“滿倉哥,你想幹?”

金滿倉點頭道:“我是有些動心,拿不準,咱們兄弟琢磨下,是幹得,還是幹不得?”

袁世道說:“咱們少種點,就是騙,也騙不了咱多少錢,權當交了學費。”

金滿倉說:“是呀,我分析,應該不是騙局。不試,咱又不死心。種水稻棉花,太累,一畝地累死累活,一年到頭,能賺個一兩百塊就不錯了。種葡萄,來錢快,兩年掛果,三年豐果,也就四到七月,開花,出芽,結果,再忙也就四個月,收獲了就甩手玩。葡萄價又高,我摸了摸沙市的行情,一塊多一斤,收得多,是種水稻、棉花的十倍二十倍不止!”

潘忠銀卻問:“那為什麼過去咱們這兒沒人種葡萄咧?”

金滿倉說:“就跟咱這裏從來沒人種蘋果一樣,不適合唄。”

潘忠銀說:“那就不適合了。”

袁世道說:“現在科技這麼發達,沒啥不能種的,安徽跟咱們挨著……”

潘忠銀說:“河南跟咱們挨著,他們種蘋果咱們就不能種。”

袁世道說:“那你就別種了,我和滿倉哥兩人種。”

他一拍屁股就要下田裏繼續幹活扯棉梗,潘忠銀拉住他說:“哎,我憑什麼不能種?你們想甩了我,哼!你們買種苗不告訴我,到時我扯你們的葡萄去栽!”

袁世道吭吭地笑:“你敢啵?”

金滿倉說:“這事就這麼定了,要窮一起窮,要富一起富,誰都別落下誰。兄弟同心,其利斷金。沒錢的借錢,賣豬賣雞賣藕賣菱角,錢籌到就走……”

金滿倉想了一夜,早晨趁老婆和女兒還沒起床,在家偷了兩隻母雞,去縣城老舅家借點錢去買種苗。

兩隻雞五花大綁,活蹦亂跳,毛色鮮亮,提在手裏挺沉的,可心裏也挺沉。家裏的親戚就老舅在縣城,但也退休了,而且還欠著他的八百塊錢,為老娘治病借的。沒有有錢的親戚,有存糧的親戚也不多,都在鄉下勤扒苦做,該借的全借了,卻還沒歸還分文。老舅對他一家很好,每次去,總是給他一大包衣服,有的還是七八成新,有次還給過他一雙皮鞋,根本就是新的,說是小了,夾腳,其實金滿倉知道,就是給他買的。一路心裏想著怎麼向老舅開口,因為還有個舅媽,雖然好,三番五次,會借給他嗎?

一問,老舅又去戲劇社了。老舅是個荊河戲迷,退休沒事,天天在戲劇社看戲喝茶。

荊河戲劇社在一巷子內,裏麵煙霧騰騰,各種吆喝聲,賣瓜子花生的,續茶水的。小戲台上正演出荊河戲《三娘教子》,王春娥在用荊江方言道白:“指望兒在學中攻讀,誰想兒在外麵貪頑,貪頑不知緊要,豈不誤了兒的青春年少。還不與我跪了……”

金滿倉提著兩隻土雞在觀眾席裏尋找老舅,終於找到了,喊:“老舅!”

老舅一看他提著雞,讓金滿倉坐在旁邊,低聲說:“滿倉,提雞幹什麼,看戲看戲。賣雞來的?”

金滿倉將雞放到老舅腳下:“給您提來的。”

老舅說:“背著翠娥捉來的吧?”

金滿倉說:“不是不是,老舅,您出去我給您說個事?”

老舅說:“就這樣說,看戲哩。”

金滿倉不好開口。

老舅說:“說別的事,借錢的事不要提。”

老舅先把金滿倉的口堵住了。金滿倉說:“過去我媽得病,借您的八百塊錢還沒還,我會還的。現在想種葡萄,缺買苗子的錢,想再借點到時一起還。”

老舅說:“什麼?種葡萄?”

金滿倉說:“是呀,種葡萄。”

老舅說:“我說滿倉,你媽是我姐,那個錢可還可不還。現在錢全在你舅媽手上。再說,你表弟結婚,錢全花完了,借錢是為難我。”

因為聲音有點大,後邊的人拍了拍老舅的肩膀,示意他們小聲點,不影響別人看戲。

金滿倉說:“那……我走了,老舅,您要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