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1 / 3)

又一年的秋天,金滿倉準備拚老命也要把稅交了。頭一年被沒收了豬,還鬧出了事,他不想再蝕這個人。都說他是村裏的能人,咋連該交的稅也交不起咧,連祖宗八代的人都丟完了。金滿倉欠村裏的農業稅款和三提五統款,不是他不會種田,是稻穀棉花賣不出錢。家裏三個人的田,包括去世母親的田,共有四畝多,這裏是湖區,過去挽垸圍湖墾荒的田,均是傳統的一千平方米一畝。金滿倉的母親癱瘓在床十年,多虧了餘翠娥這個媳婦,每天伺候在床,端屎端尿,多活了幾年。那時候,也沒有尿不濕之說,最後兩年,餘翠娥在公婆的床上剪了個洞,床底下用一個大腳盆接著,裏麵放了灶灰,排泄不在床上,也沒有長什麼褥瘡。還有公婆腦殼疼,半夜清汪鬼叫的,要吃頭疼粉,都是餘翠娥起來倒水吃藥。但因為拖得太久,金滿倉就欠了一屁股債。可金滿倉是遠近聞名的孝子,老娘生前信佛,一輩子吃素,金滿倉從來沒陪妻女吃過飯,都是單獨陪老娘吃。久病床前有孝子,說的就是金滿倉兩口子。

下了點小雨,水田都在放水晾田。他看到女兒甜甜和洪大江兩個提著魚簍在水田放水的口子裏抓魚,洪大江抓,甜甜拿魚簍接。這丫頭總是跟在洪大江的屁股後頭,上學放學也一起。特別去年臘月甜甜掉湖裏讓洪大江救起來,兩個小伢更親近了。金滿倉踩著淤泥,背著噴霧器噴藥治最後一遍稻飛虱,忍不住去看洪大江抓魚。甜甜接過魚往魚簍裏塞,還發出咯咯的笑聲,小孩沒有仇恨怨氣,啥都不知道。

一陣回風將農藥吹回金滿倉臉上,他眼睛飛入藥水,濫得生疼。他痛苦地閉上眼,往田埂上爬,但眼睛不敢睜開,摸索著,歪倒在稻田裏,右肩膀也歪進了泥水中。袁世道噴完了藥在田埂上走,看到金滿倉在田裏摸索掙紮,就跑過去將他拽住,金滿倉說:“快拉我上來。”

金滿倉去小水溝裏洗了眼睛,袁世道說:“得戴個口罩,小心中毒。”

金滿倉說:“熱得人直喘,戴上口罩跟捂上嘴一樣,憋死。”

兩人坐下,金滿倉問袁世道:“今年打聽下穀價沒有?”

袁世道說:“能過兩毛就不錯了,不過你到時交給我,我侄兒在收穀。”

金滿倉說:“地越種越賤,掙不到錢,要死不活的,咱們得琢磨琢磨。”

袁世道走了,金滿倉望著灌漿的稻穀坐了好久。

晚餐吃上了甜甜拎回的稻花魚,特別甜。這稻田裏長的魚就是不同,像是蜜罐裏長的,清甜,刺還少。

吃過飯,甜甜就出去玩兒去了。

這天是七夕,銀河橫天,新月如鉤。倆伢兒又去湖邊岸坎上坐著,看天上的星星,聽震耳的蛙鳴。天露湖上,流螢點點,恍如水晶宮殿。金甜甜問洪大江:“大江哥,今天是什麼日子你知道嗎?”

洪大江搖頭說:“不知道,隻知道再開學,我們就上初中了。”

“我是說今天是農曆幾月初幾?”又提示說,“你沒發現今天村裏沒一隻喜鵲叫?”

洪大江就明白了,說:“噢,七夕牛郎織女鵲橋會,喜鵲都去銀河搭鵲橋去了。”

金甜甜問:“為什麼又叫乞巧節咧?”

洪大江說不曉得,金甜甜就說是找織女討巧,讓女伢兒心靈手巧。

洪大江歪過頭看著金甜甜,說:“你咋什麼都懂,這都是老故事啊。”

他們又討論銀河兩邊哪顆是牛郎星,哪顆是織女星。後來找到了三星並排的,中間大,兩邊小的,金甜甜說是牛郎挑著一對兒女去會織女,然後說:“我媽講,在葡萄架下可以聽到他們相會講悄悄話,我們去找葡萄架好不好?”

於是兩個伢兒就在村裏亂竄,找了一圈,沒有看到葡萄。金甜甜說:“我媽說在黃瓜架下也可以聽到的。”

他們鬼使神差地進了肖小安家的菜園,那裏有黃瓜架。洪大江摘了一條黃瓜揩了給金甜甜,金甜甜剛啃了一口,肖丙子出來小解,聽到菜園子裏有響動,看到有個影子,喊:“誰?幹什麼的?”然後喊出兒子肖小安,要抓賊。

肖丙子父子蹚進菜園抓賊,終於逮著了在柴屋裏嚇得發抖的兩個伢兒,將他們拖到小賣部門口,這下乘涼的鄉親們都圍了過來。金甜甜嚇傻了,手上拿著啃了一口的黃瓜還沒扔掉,讓肖丙子抓到了把柄,說:“看看,這麼小,就在菜園裏約會,還偷我家黃瓜!你們究竟在柴屋裏幹什麼?”

村民不信肖丙子說的:“這麼小約啥會,躲貓貓吧?”

有人就替他們解圍,故意問他們:“是不是躲貓貓,大江、甜甜?”

兩個小伢被肖丙子揪扯著,嚇得一句話也說不出。肖丙子不依不饒,逼著問兩個小伢,金甜甜終於哭了起來。這時汪小琴聽到哭聲搖著扇子過來了,看到是金甜甜在哭,立馬找加害人,那還有誰,肖丙子一家。汪小琴說:“不就一條黃瓜嗎,要扯出殺人放火的事來?!”

肖小安的媽吳紅英說:“他們在我家菜園裏幹醜事,我們就不能說嗎?”

汪小琴說:“啥醜事?小安你說,不要講假話,講假話死了閻王五爹割舌頭,割得一點不剩!”

吳紅英鼓勵肖小安:“你就說,別聽這神經病的。”

汪小琴懟道:“老娘神經,你精神?全村的人都神經,就你們全家三隻茅坑物種精神囉!”

吳紅英說不贏她,結結巴巴地要肖小安說,還用兩片嘴唇打著啵兒示意。那肖小安就說:“他們兩個在菜園裏親嘴。”

看熱鬧的村民沒炸,洪大江狂炸了,氣得眼睛翻血,朝肖小安撲過去,兩個小伢就打了起來。

汪小琴人高馬大,站在中間不讓肖丙子夫婦拉偏架,直到洪大江將肖小安狠狠揍結實了才拉開。兩個小伢鼻子都出了血。見了血,金甜甜哭得更厲害,汪小琴說:“哭啥,回家!”拉著金甜甜就走。

汪小琴將金甜甜送回家,甜甜還在哭。金滿倉問明情況,埋怨甜甜說,家裏不是沒黃瓜吃,你跑到小安的菜園裏去幹什麼?!金甜甜說,想到葡萄樹下聽牛郎織女說悄悄話。金滿倉想想,村裏哪兒見過葡萄?便哄女兒說:“別哭了,等開春我去買幾棵葡萄來栽在院子裏。”

金滿倉愛女兒,女兒的要求他總是記得的。

過了些時,稻穀棉花賣了,去村裏交錢,再怎麼也不要欠村裏的錢,不讓人說閑話。

村裏的許會計摁著計算器,怎麼算也就是三提五統加上農業稅,一共四百五十三元六角四分……行,咬咬牙,這錢得交,便將錢數好隔著桌子遞給了許會計。許會計接過錢,邊數邊說:“滿倉,今年你可是村裏第一個交。”

金滿倉說:“遲交早交不都是交麼。”

許會計抽開抽屜對金滿倉說:“我還得找你三角六分。你看,我抽屜空的,回頭我找給你……”

金滿倉一看,果然是空的,笑著說:“沒一分錢,這會計是咋當的?”

許會計說:“我自己問了自己一千次,恨不得抽自己一千個耳光。”這般說過之後,開始拽文了,“滿倉,聽說你丫頭跟書記的公子早戀,這事呢,也不稀奇,古已有之,你看,古詩是這麼寫的:‘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同居長幹裏,兩小無嫌猜。十四為君婦,羞顏未嚐開……’十四過去算遲的,十二三歲結婚的,咱上輩也不少的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