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丙子朝許會計的背影啐了一口,歪歪斜斜地在村道上踽行。冷月在天,身上寒戰,他扯起喉嚨喊:“小安!小安!”
村莊的上空,半夜裏,全是肖丙子呼喚的聲音,如狼叫,讓人心窩發緊。
發現三個小伢的,是老支書馬三爺。三爺是抗美援朝的複員軍人,當年在部隊是工兵,雖說沒與美國鬼子麵對麵幹過,但也負過傷,立過功。按他的說法,就是為部隊開辟通道當先行官,遇山開路,遇水架橋,還得排雷破障,左腳被炸殘了兩個指頭,走路有點瘸拐。他兒子媳婦都在荊州上班,可他在城裏不習慣,前兩年又從城裏搬回了村裏。老人家滿了八十,可還是閑不住,幹上了修橋補路的善事,他說這是撿了部隊的老本行。他過去就是有名的拖鍬書記,每天背著鍬在田頭巡查,現在依然改不了這個背鍬的習慣,用鐵鍬在路邊鏟土,將路上的溝溝坎坎坑坑窪窪填平。
這一天,他跟往常一樣起得很早,依然穿著那身幾十年前的抗美援朝的舊軍服,在路邊挖著土填車轍,他眼睛還不錯,就看到不遠的湖邊,有一條廢棄的破船在那兒晃動,還看到有人影在船艙裏。這麼早是什麼在船上?他好奇地走過去,一看,船上蜷縮著幾個小伢。
“哪家的伢?”
再踏上船頭細看,是那三個惹禍的小伢,擠在一堆稻草裏。聽到馬三爺的聲音,他們坐起來,像兔子一樣背上書包跳下船就跑了,沒入田野的霧氣中。
馬三爺背上鍬,本想去小賣部告訴肖丙子,卻老遠聽見肖小安的哭喊聲。原來,肖小安在自家門口被魯七寶的媽大土銃逮住了。這大土銃就是個炮筒子,見人就轟,讓他賠草垛。這個草垛得多少錢,肖丙子就揍兒子,但肖小安一口咬定說是金甜甜丟的煙頭讓草垛點燃的。大土銃問煙頭是哪個的咧,肖小安說是七寶的。這等於是說大土銃兒子自己燒了自己家的草垛,大土銃恨不得扇這個肖小安一耳刮子,厲聲問:“七寶的香煙是誰給他的,是不是你?”肖丙子不讓肖小安回答,搶先說:“大土銃,你別這麼像審犯人,我兒子從不抽煙。”大土銃煩了,手伸進肖小安的荷包,一下就掏出了一支香煙,見老書記馬三爺來了,舉起說:“三爺來斷,香煙都搜出來了,肖丙子還袒護他兒子,這像話嗎?!”
馬三爺嚴肅地說:“小安,立正!敬禮!”
馬三爺立正,舉起了右手向肖小安行了個標準的軍禮。那肖小安也就隻好模仿馬三爺的樣子,立正,舉起手向馬三爺行了個軍禮。
馬三爺說:“你說你想當將軍,將軍是軍人,應該誠實,要勇敢承認錯誤,做個好伢兒,你說說你們三個伢兒沒有燒草垛,咋在破船上躲了一夜,咹?”
肖小安噘著嘴不吭聲,吳紅英從院子裏出來,是在刷牙,端著葫蘆瓢,嘴裏含著牙刷和滿口牙膏泡沫,含含糊糊地說:“大土銃轟早炮啊!三爺,我們小安晚上沒回來,還不是被大人嚇的。”說著就將葫蘆瓢裏的水朝肖小安臉上潑去,“你這家夥真沒用,不是你放的火你怕啥哩,怕哪個!三爺,你是老幹部,你可要把良心放中間。”
肖小安被兜頭潑了一瓢冷水,水淋淋地站在那裏,突然山搖地動地哭出聲來,跺腳說:“是甜甜,是甜甜燒的!……”
這下把看熱鬧的都弄迷糊了,馬三爺問:“人家一個女伢子到哪兒弄煙?你可不要編瞎話。”
汪小琴過來對肖小安說:“小安哪,你信不信,編瞎話閻王五爹饒不了你,割你舌頭來世做啞巴!”她伸出舌頭做了一個割砍的動作。
吳紅英說:“我就曉得你們這麼早是來開我兒子的鬥爭會,說是甜甜丟的煙頭,你們就是不信。”
大土銃說:“三證對六麵,我去把我兒子叫來,誰去找胖崽?”
大土銃叭叭叭叭地跑去找她兒子,可找了半天,哪兒找得到。金甜甜正好去學校路過,馬三爺喊住她:“甜甜,你過來一下。”
大土銃先放炮了:“甜甜,小安說是你丟的煙頭燒了我家草垛,是不是?”
金甜甜說:“不是。”
肖丙子故意問兒子:“甜甜抽煙麼?”
肖小安不敢回答。
吳紅英還拿著那水瓢,逼著小安問:“是,不是,你點頭和搖頭都不會麼?看你這點出息!是甜甜,點頭,不是甜甜,搖頭。”
肖小安隻好點頭,吳紅英就將那水瓢扔了,說:“哈,三爺,小伢兒不會撒謊!就是甜甜抽的煙!”
金甜甜氣得臉都白了,咬著滿口小米牙,說:“別聽小安的,他和七寶胖崽躲在草垛後頭抽煙,還攔住我耍流氓!”
“啊!耍流氓?”在場的村民睜大眼睛張大嘴巴。
汪小琴說:“他們耍什麼流氓,甜甜,別怕,說出來!”
馬三爺說:“慢,當著這麼多大人說恐怕不好。”
汪小琴說:“隻管說,該法辦這些小流氓的就法辦!”
金甜甜急了,快哭起來,隻好說:“他們要跟我親嘴!”說著就飛快地跑掉了。
村民紛紛斥責說:“這小安呀!嘖嘖嘖!”“真是些小流氓!”“怎麼得了!”
吳紅英慌了,說:“哎,這個甜甜才會編瞎話,我們小安會這麼流氓嗎?小安,你們要跟甜甜親嘴?”
小安的醜事掀出了,臉上紅白斑駁,恨不得找條地縫鑽進去,這讓吳紅英和肖丙子好難堪。可吳紅英還想扳回一局,說:“甜甜是什麼人大家清楚,她不是跟大江親嘴了麼,怎麼到處跟男伢兒親嘴?小安一定不會,我們家是有家教的!”
她這句話引起了哄笑。
她叉著腰說:“笑,有什麼好笑的!我們家小安就是不會。小安,你說是,不是,你點頭和搖頭都不會?是,點頭,不是,你搖頭。”
肖小安實在不好意思再撒謊,哭喪著臉,從人縫裏鑽出去跑了。
肖小安跑到學校,已經上課了,看到隔壁教室有兩個學生罰站在走廊裏,原來是魯七寶和胖崽。他推開教室門,說了聲:“報告!”老師沒答理他,繼續講課,這等於是罰站了。肖小安就和他的兩個小跟班一起,站在走廊裏。那兩個家夥,朝他用食指刮著臉,是在示意他不要臉哩。
金甜甜在教室裏發現洪大江沒來上學,一問同學,才知道洪大江請病假了。聽說洪大江病了,下課鈴聲一響,金甜甜就往村裏跑。
洪大江一個人躺在床上發燒,金甜甜進去,洪大江說:“甜甜,我媽說小安在村裏講是你放的火。”金甜甜說:“不是的,他們瞎講,沒人信他的話。他在學校罰站了,還有魯七寶和胖崽,他們想欺負我!”洪大江說:“小安壞種,等我好了去教訓他們。”金甜甜問:“大江哥,你怎麼發抖?”洪大江說:“餓了。”金甜甜找了下他家裏的碗櫃,沒有什麼可吃的,就說:“大江哥,你等等,我去家裏給你弄吃的來。”
金甜甜回家煮了麵條,倒進大青花瓷碗裏,看了看碗櫃,有半碗牛雜,就將牛雜放進麵條裏當臊子。
金甜甜將熱氣騰騰的麵條端給洪大江,說要去上課了。她走後,洪大江坐起來,端起牛雜麵來吃,這一海碗麵下肚,恢複了味覺,也恢複了精神。他將碗洗淨,放進了他的小書櫃裏藏起來。
晚上,金甜甜的媽在做飯時,發現少了一個大青花瓷碗,怎麼找也沒找到,問金甜甜,金甜甜才想起在洪大江那兒沒拿回來。她不敢說實話,就說看到貓將碗抓到地上摔破了。餘翠娥問,破的碗呢?金甜甜說丟水溝裏了。餘翠娥說,這是祖傳下來的青花碗,給你爸專門吃麵條的。
而洪家多出了個碗,這碗太大,太老,黃秋蓮給兒子洪大江收拾桌子和書櫃時發現了,問是誰的,洪大江東說西說是同學的,明天帶回學校還別人。黃秋蓮說,你一天沒去學校,哪個拿給你的?她將大碗轉一圈看了看,突然記起來金滿倉經常端著這碗在門口吃麵條,說:“這一定是甜甜家的,你拿人家的碗幹嗎?送過去!沒聽說甜甜抽煙放火嗎?”
洪大江說:“您郎嘎聽哪個瞎說的,是小安抽煙燒了七寶家草垛,學校罰他們站,要他們家長賠哩。”他猛地搶過來那個碗跑了出去。
洪大江終於等到金甜甜挑著一擔豬草從湖邊回來,這是她放學後每天要做的事,用絞棍在湖裏絞豬草。洪大江捧著那個大碗站在路口,要還碗給她。金甜甜為難了,說:“我給我媽說碗被貓摔碎了,怎麼辦?我們先把碗藏起來好不好,大江哥?”
於是兩個人商議,將碗埋在湖邊那棵野櫻桃樹下。他們用樹枝挖出個洞,將碗放進去,又用土覆蓋好,再找到一塊石頭,放在上麵做了記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