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1 / 3)

天還沒亮,籠裏的雞懨懨無力地打鳴,樹木的剪影模糊不清,天地還沒有分開,村莊還在沉睡,廚房裏卻冒出了騰騰的熱氣。在濃密的熱氣中,餘翠娥灶前灶後忙碌著,灶膛的火光映著她的臉和一綹散在額前的頭發。她沉著、靈巧地揭開蒸饃的蒸籠,用手試了試,熟了。白白的大饃擠在籠格裏,閃閃發光,水蒸氣在漫溢,飄出廚房。她將饃饃攤開,冷卻,然後用塑料袋裝好,放進金滿倉的旅行帆布包裏,又放了一雙鞋子,對金滿倉說:“你腳愛上汗,要經常換鞋,曬鞋。上次錢差點沒了,人也差點被打死,這次要注意點。”

金滿倉早已起來,收拾著行囊,他掀開腰裏綁著的錢袋說:“這錢袋係的死結,除非殺了我才能偷走。”

金滿倉出門和大家會合,一行四人背著行李。洪家勝和鋼子,還有一些鄉親來送行。

洪家勝說:“馬上要春耕,書記不能脫崗,不然,我很想去浙江學習。雖然咱們這地方窮,但你們代表咱湖北荊江縣天露灣人的形象,不要給鄉親們丟臉……”

這時有人說:“肖丙子咋跑來了?”

肖丙子夫婦背著行李一路小跑過來,潘忠銀問:“丙子你這是上哪兒去?”

吳紅英對大家說:“別誤會,是我把他趕出來的,學新技術受人尊敬,像我們的金會長,眾星捧月,多風光啊。”

肖丙子麵對著大家的懷疑,解釋說:“我想跟你們一起去學習,放心,我自費學習!”

鋼子說:“你是真心還是假意咧?”

吳紅英說:“你們學習就是真心,我們學習就是假意?滿倉會長歡不歡迎咱們老肖一起去唦?”

金滿倉說:“沒有不歡迎的,希望大家都學習。”

洪家勝說:“丙子,如果你是去專門學習葡萄種植,算這次學習的編外人員,差旅費給你報一半。”

肖丙子立馬說:“有這等好事,難道你我恩怨了啦?”

洪家勝說:“沒啥恩怨的,但你如果是去幹別的事,村裏不報。”

吳紅英說:“咱一分都不要!”

肖丙子對吳紅英橫著眼睛說:“你回去!為什麼不要,不要白不要,要了也白要,白要也要要!”

金滿倉患了火車恐懼症,他在火車上基本沒有合眼。這個葡萄協會會長他真的不知道怎麼當,按他的說法,在學校從小學到高中,連小組長都沒當過。什麼叫協會會長?會長是什麼意思?是村幹部嗎?不是。有辦公地方嗎?沒有。上頭有沒有管他們的領導?也沒有。但有那麼多人投咱的票,這是信任。臨行前一夜沒有睡著,上了火車更沒有睡意,這怎麼得了。金滿倉睜眼坐了一夜,喊醒大家準備下車。幾個人疲憊不堪地背著行李下了車,再坐車加步行到了金華的那個葡萄種苗培育基地。

見到了黑皮大漢胡場長和戴眼鏡的姚主任。胡場長很熱情,說知道了,是安徽曾老師介紹來學習的,曾老師是他大學同學,都是在武漢華農大吃過四年熱幹麵的。

這五個湖北來的葡農,就被安排下來了。住那兒的還有一些外地來的葡農,都是培訓和購苗的。安排他們住了一間大房,住宿不要錢,吃飯跟員工一起在食堂買著吃。

基地的宿舍就毗鄰基地大棚,那大棚如浩瀚的海洋,一排連一排,白色的棚頂在陽光下閃著豪華的反光,就像這是一個神秘的基地。許會計好多年沒出來了,感慨地說:“真是氣派,不出來走走不知道江浙發展成啥樣了,永遠是井底之蛙,人家這才叫新農村,這才叫產業轉型,咱們差遠了,得好生向人家學。”

金滿倉說:“咱們嘛,也不能自暴自棄,奮起直追,還是有希望的。”

許會計說:“這次支持大家來學習,公家出錢,到浙江來看看,洪書記高瞻遠矚,我舉雙手讚成,這個決定英明偉大!”

肖丙子譏笑他:“許會計喲,你過了,什麼叫英明偉大高瞻遠矚?你對洪家勝這馬屁拍的,人家又沒在這裏。”

袁世道說:“常言道,技多不壓身,咱們把技術學到手,有什麼不好?丙子,還給你報一半路費,等於是公費旅遊,你多劃算。”

肖丙子說:“什麼劃算?咱是棉花店裏歇工——不彈(談)了!”

打開行李鋪床,許會計摁了摁床墊說:“看人家的客床都是席夢思,真講究。什麼叫好日子?不掙錢過不了好日子。”

金滿倉說:“種葡萄有好日子。這次來,條件不錯,就是開地鋪咱也要學好,包括大棚技術,咱們以後總得做,大夥不僅要記在本子上,還要記在心裏。”

潘忠銀從行李中拿出個軍用水壺,裝的是酒。他倒進蓋子裏喝了一口,美滋滋地吐了一口氣說:“這裏有酒,大夥辛苦了,晚上好好喝一杯。”

金滿倉說:“先收拾屋子,忠銀你就知道喝酒,好酒先留著吧,好飯不愁晚。”

潘忠銀說:“留個鬼呀,喝了再買……看我還帶來了什麼?”

大家一看,是用罐頭瓶子裝的一罐剁椒,紅豔豔的。肖丙子就搶去了,說:“能不能讓我搞一口?”結果被潘忠銀又搶了回去,說:“晚飯吃。”

到了開飯的時候,姚主任將他們帶到食堂。好寬敞的飯廳,他們排隊打飯菜。每人都點了一條魚,但魚裏沒有辣椒,就幾根薑絲,五個人坐下圍著一個桌子,找了幾個一次性杯子,倒了潘忠銀的酒。可大家發現這裏的煎魚放了太多的糖,是甜的。就要潘忠銀快去拿剁椒,不然這酒喝不進,魚也吃不下。潘忠銀正準備去拿,食堂的師傅喊他們:“湖北的朋友這邊來!”

大家你看我,我看你,不知道喊他們何事。袁世道走過去,一看,師傅給他們一碗辣椒醬,師傅說:“知道你們離不開這個。”袁世道接過辣椒醬連說謝謝,“這個是我們湖北人的命,不然咱活不過來。”

喝著酒,吃著辣椒醬,他們說:“浙江人真好,心真細,連辣椒醬都想到了。”

這一頓酒,大家喝得痛快。

好好地睡了一覺,聽到鳥叫聲,金滿倉就起床了,悄悄出門,沿著葡萄培育基地散步。早晨霧氣繚繞,空氣溫潤。他見許會計也出來溜達了,拿著一本《唐詩三百首》,便說:“許會計你起得也早。”許會計說:“你更早,這兒鳥真多,四點多就叫了,全是花腔,哪能睡著。估計你這會長想的事多也睡不著,會長不是好當的喲。”金滿倉說:“我上了你們的賊船,你們村幹部不懷好意。”許會計說:“啥叫不懷好意?應該是人心所向,當之無愧。你搞,是叫好;別人搞,是討罵……滿倉,他們這裏幾點吃早餐,我可是一頓等不了一頓。”金滿倉說:“我們先不要急著吃早餐,我尋思我們得去葡萄園觀察一下,心裏有個底,許會計你說怎麼樣?”許會計說:“行,我這就去喊他們來。”

不一會,幾個人蒙蒙矓矓揉著眼睛,打著哈欠過來了,金滿倉在前,一隊人悄無聲息地去了葡萄園。

園子有道大門,是緊閉的。他們繞到側麵,見有水溝,大家都跳了過去。最後是肖丙子,腿沒勁,跳進了溝裏,因為過去崴過腳,這下又傷了,叫喊起來。潘忠銀將他拉上了坡,對他說:“你就別叫了,殺豬啊。”肖丙子踮著腳搭著潘忠銀的肩,走了幾步,又開始“哎喲哎喲”叫,潘忠銀就說:“你慢點,幹脆坐下也行。”

進到大棚裏,全是茂盛的葡萄,大棚的生長真是洶湧澎湃,綠得發狂,幾乎沒有季節概念,永遠是生長期。他們看什麼都新鮮,這時一個人忽然從背後喊他們:“你們從哪兒進來的?”

一看,是胡場長,穿著晨練的運動服、運動鞋。

許會計上前說:“胡場長起得早啊,一看您就是愛鍛煉的。”

胡場長說:“我每天早上都要到葡萄園裏走一圈,這些葡萄啊,跟人一樣的,你跟它打招呼,它就跟你親近。植物也是有感情的,你待久了,每一片葉子都認識你,都跟你微笑。”

許會計說:“胡場長您對葡萄有這麼深的感情,難怪葡萄長得這麼好。古詩說,‘已識乾坤大,猶憐草木青’。您有大胸懷呀!我們幾個想在吃早餐前先看看你們的葡萄,學習心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