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晃幾年過去了,天露灣和相鄰的田野上,如雨後春筍,叭叭叭地出現了連片的葡萄園,綿延不斷,那些水泥立柱一排排站向地平線。長勢繁茂、青翠油亮的葡萄葉,像綠毯一樣厚厚地鋪展,而葡萄葉下,一穗一穗成熟的葡萄,像玉串冰珠、晶輝姹紫的藝術品一樣,飽滿鮮豔,溫潤欲滴。
早晨,村莊如巨輪浮出田野,煙霞氤氳,太陽杲杲而出,魚鱗狀的雲霞從湖的東岸爬升,一會卷滿天空。突然而至的椋鳥群宛似烏雲盤旋,壓著太陽不讓出來。鷺鷥們淒涼地叫著,像是埋怨風,驚嚇得魚兒不敢浮出,躲在水底。往田野上看上去,風扯著葡萄園的葉片,嘩嘩的像波浪濺上了岸,飛到樹上。
金滿倉和女兒甜甜早起采摘葡萄,他想今天去沙市賣上一趟,但紅得發紫的早霞有點瘮人,天空有一種神秘的驚訝感。金滿倉看看天色,又看看女兒映出的紅臉,嘀咕道:“要下雨了……”
金甜甜聽到了爸爸的嘀咕,說:“爸,早上放霞,等水喝茶,晚上放霞,幹死蛤蟆,肯定要下雨了,您郎嘎就別摘了,也馱不動啊。”
金滿倉試了試說:“沒事,可以再剪幾掛。”
金甜甜剪了一穗特別重的給爸看:“爸,您郎嘎看,這掛好大!”
金滿倉接過來,掂量著,高興地說:“這一穗至少有四斤,高墨這個品種真不錯,果型也好看,咱們再不用毛線串起賣了。”
摘完後,金滿倉讓甜甜快上學去,他說:“就要讀高中了,你一定要抓緊,爭取考上大學。你老爸種葡萄,隻要年成好,保證能供你讀大學。”
金甜甜說:“我一定努力,爸媽放心。”
目送女兒去學校,金滿倉騎上車,沒騎幾下就感到有點悶,心想怕真要下雨了。
騎到了長江輪渡口,雨下了起來,他緊握龍頭,推著沉重的自行車,下坡上船。雨水擋不住過渡的乘客和汽車,人們更加焦急,爭搶著上船。
小販們把路擠得隻剩一條線,朝乘客的麵前遞東西,嘶啞著喉嚨叫賣,千篇一律的聲音:“瓜子花生麻辣魚!瓜子花生麻辣魚!鹵雞蛋,甘蔗!甘蔗,鹵雞蛋!……”
金滿倉擠上了船。江麵水霧蒙蒙,金滿倉將葡萄用塑料紙幔好,站在船上。水流湍急,輪渡顛簸,風雨交加。
過了江,金滿倉騎到集貿市場,但因為雨下得太大,人流很少。金滿倉找到一個地方,放下葡萄,將塑料雨衣脫下,渾身已濕透了。他脫掉上衣,一邊擰著水,一邊吆喝:“葡萄,葡萄,天露灣的葡萄,高墨葡萄!”
一個商販,提著大空筐子,蹲在他旁邊,神情怪異地看著他。金滿倉朝他瞟了一眼,想,這人蹲這裏幹嗎?一會,賣了一二十斤,那人還是守著空筐子蹲在他旁邊。金滿倉冷得打了幾個噴嚏,忍不住就問了:“夥計,你老蹲這裏幹什麼?”
這時候雨下得天傾地裂,那人麵無表情,好半天才說了三個字:“守葡萄。”
金滿倉想,被他盯上了,肯定以為我賣不出去,沙市人精,於是就沒再理他。那人終於沉不住氣,就說話了:“老哥,與其這麼守著,不如一口價躉給我。”
金滿倉問:“你出多少錢一斤?”
那商販敲著空筐子說:“八毛。”
金滿倉肺都快氣炸,這不是羞辱咱嘛,便說:“夥計,我這是葡萄,高墨葡萄,不是蘿卜白菜,你吃過沒有,你沒吃過就不要這麼還價。一塊二一斤,全拿走,少一分,我不賣。”
那個人說:“我是批發,搞懂沒有?大哥,我全部要了,你揣錢空手騎車回家,多輕鬆,還可以到茶館裏喝杯茶,聽聽荊河漢劇。八毛,如果賣不了,爛掉了,我就倒虧八毛。”
金滿倉還是氣憤難平,說:“八毛的高墨,你有多少我要多少。”
那個人盯著他想著鬼點子:“八毛五,一分不加了。”
金滿倉咬住底線:“一塊二。”
那人說:“各退一步,一塊!不賣算了,不賣你會後悔的。這麼大的風,這麼大的雨,你要再馱回去,還不是爛掉,給豬吃豬都不吃。”
這個人懂,葡萄的確豬都不吃,又不易貯存,賣不掉真的就當垃圾倒掉了。可金滿倉不服,一根筋拗著了,說:“我寧願倒掉,也不能把咱的勞動成果賤賣,你知道這是哪兒的葡萄嗎?是天露灣的葡萄!”
他一賭氣,將兩個筐子架上自行車,推起就走。
那人在後頭喊:“一塊零五!”
金滿倉沒理他,以為他還要加到一塊一的,再加五分他就賣了。人爭一口氣,他本來可以轉去給他算了,可那天就是僵了根筋,一去不回頭,推著自行車走了。
那販子雖然沒再加價,卻跑過來,丟了一張名片在他的筐子裏,說:“上麵有我的電話,你想通了找我不遲。”
金滿倉本想把那張名片丟掉,看了看上麵的名字——林三富,又放進了口袋。
金滿倉在過輪渡時有點後悔,他在那兒猶豫了一趟輪渡,但身邊沒有電話打給那人,見輪渡鳴笛又靠了岸,想想算了,隻當少結了幾穗,明天再來。金滿倉是那種強死一條牛的人,聰明是聰明,但腦殼裏的彎比較少,基本是條直巷子。
雨霧迷蒙,村道泥濘,金滿倉艱難地騎著自行車。車歪歪扭扭,太滑,他摔了下來,筐裏的葡萄傾倒在泥巴雨水裏。
他把車扶正,再將葡萄架上去,撿拾著泥水裏的葡萄,提起一看,摔爛的不少。有一時,他真想把葡萄扔了,自己種的又舍不得。撿好葡萄,筋疲力盡,隻好推行。他喘著氣,看路還很遠,咬牙又騎上去,但路太滑,不行,他還是下來推著走。
這時村裏的拖拉機突突突地出現了,金滿倉一陣驚喜。車開過來,放慢了速度。那車上已經堆滿了貨物,上麵還有兩個人,其中一個是肖丙子,進貨回來搭便車。
拖拉機在金滿倉麵前停下來,洪家勝從駕駛室伸出頭對他說:“滿倉,你今天的葡萄沒有賣出去呀,你要上來嗎?”
金滿倉說:“能放兩筐葡萄就行,給我帶回去。”
肖丙子卻在車上誇張地叫著:“放不下啦,我都快要顛下去了!”
洪家勝對車上的人說:“你們不能主動讓讓?這麼大的雨,大家克服一點。”
肖丙子苦著臉說我挪不了,另一個說,我快擠扁了。兩個人想挪動貨物,金滿倉看他們實在挪動不了,就說,算了算了,你們走吧,我慢慢騎。
這路可真不是人騎的,車轍如深坑,泥巴黏滯溜滑,加上雨霧遮擋了視線,下來推吧,不知推到什麼時候才到家。金滿倉這才真正悔死,給那個叫林三富的販子,他賺點,我也賺點不是多好嗎?可沒有後悔藥,一想到肖丙子這人冷酷自私的嘴臉也煩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