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滿倉是怎麼回家的,他都不敢想了。回到家裏,他疼得滿床打滾,隻好要餘翠娥給他端酒來止疼。他一口氣喝了五杯酒,想把自己灌醉,灌迷糊,喝了一杯又一杯,餘翠娥給他按摩著,又找出兩顆去痛片讓他吃了。
田裏還種有一些棉花,餘翠娥惦記著家裏的丈夫,就將一些未炸好的棉蕾摘了回來,在院子裏曬幹後掰。
院子裏的小桌上放著十幾條曬著的小刁子魚,是潘忠銀拿來的,用防蚊罩蓋著,以免蒼蠅叮。家裏的小貓扒著桌腿,想上去吃魚。餘翠娥見了,將小貓掀下桌去。
一輛農用車停在門口,是潘忠銀買來一車牛糞,他停車是來要茶喝的。金滿倉迷迷糊糊,聽到潘忠銀的聲音,就在房裏喊他。潘忠銀端著一碗“三匹罐”茶去房裏,金滿倉痛苦萬分,金滿倉說,你若到鎮上,給我買兩盒去痛片。潘忠銀看到了床邊血糊糊的繃帶,說,滿倉哥,得送醫院瞧瞧啊!金滿倉連連擺手說沒事沒事,躺兩天就好了。潘忠銀說,你這樣,咱們的葡萄又生病蟲害,村裏不得安生哪!金滿倉問,這蟲害,袁世道是怎麼想的?潘忠銀說,那隻有我跟他一起去洪書記家了。
卸了牛糞,潘忠銀叫上袁世道一起去了洪家勝家,將葡萄生了透翅蛾的事講給他聽。洪家勝說,他家的高墨也有此種蟲害,藤稔還好,如果全村的葡萄爆發蟲害,咱們的心血就付流水了,希望葡萄協會趕快拿意見,並問金滿倉會長怎麼說。潘忠銀說,甜甜剛回來說複讀的,結果又跑了,這丫頭不聽話。滿倉本來股骨頭壞死了,還騎自行車去找甜甜,這下躺在床上不能動了。洪家勝說,節骨眼上,他一躺下,病蟲害咋搞,不就有問題了麼?便和他們來到了金滿倉家。
一見到金滿倉,袁世道就說:“我當過幾天赤腳醫生,以我的經驗和書上講的病案,你這要出問題的,股骨頭壞死,還出現了竇道長期流水,光貼膏藥沒有用的,你今天騎車一折騰,不會有好結果,迅速去醫院拍個片子,消炎,以免造成嚴重後果。”
洪家勝立即找人去叫周師傅,讓村裏的拖拉機把金滿倉拉去縣人民醫院拍片,他們硬是將金滿倉抬上了拖拉機。
到了縣醫院,拍了片來到骨科,江主任在燈下看了片子,又讓金滿倉扒開創口,結論就幾個字:換髖關節。
袁世道問:“要多少錢?”
江主任不耐煩地回答:“我記得給你們說過N遍,國產的要四五萬。”
潘忠銀問:“有沒有一種更便宜的?”
江主任摩著禿頂說:“那就雕一個木頭的裝進去,頂多一點木料錢……還是先讓他住下來吧,把炎症趕快消下來,你們再做決定……”
金甜甜重新上班的第一天,正在打掃辦公室的衛生,就接到袁世道打來的電話。這電話號碼是袁世道在給金滿倉翻身時,從他口袋裏掉出來的。袁世道覺得還是應該讓金甜甜知道,而且這一次,直接肇禍的就是她金甜甜,袁世道告訴她,你爸又住院了。
金甜甜後悔不該有這個手機,後悔不該從家裏又出來,後悔當時應當走慢點,如果讓爸爸追上,興許就沒有今天再住院的事,她希望的是堅持一年,等她賺了一些錢,再給爸換關節,但現在……她必須馬上回去。她的精神崩潰了,她哭著告訴艾曉蘭,她爸要換髖關節,四五萬塊錢,她哪兒弄去?
艾曉蘭也沒有辦法,給了她兩百元,金甜甜不要,艾曉蘭堅決要她收下了。
艾曉蘭在想著怎麼幫幫金甜甜,這丫頭命苦,剛回來上班,父親又住院了。一個小孩,還是個女孩,家裏的所有事都落在她身上,獨生子女,連兄弟姐妹也沒有,一個小女孩,誰能扛得住呀。心裏想著這事,喬漢橋進店來,問艾曉蘭金甜甜走沒走,艾曉蘭說走了,她爸住院了。喬漢橋說,她請了假。艾曉蘭說,她剛來又走,是什麼原因,喬總,她跟您說了嗎?喬漢橋往樓上去,回頭說,不是她爸病了麼?艾曉蘭忙說,什麼病沒給您說?喬漢橋說,不就是腿斷了沒好嗎?有反複吧。艾曉蘭說,她爸是股骨頭壞死,要換髖關節,要四五萬。她把後麵的兩句話說得特別重,讓他聽清。喬總終於聽清了,在樓梯上停了一下說,噢,是這樣的。艾曉蘭說,甜甜是個好姑娘,不會把難處告訴別人,但她沒錢,她老爸的腿就保不了,可憐喲!終於,喬漢橋會心一笑說,你的意思我明白了。這話讓艾曉蘭好高興,覺得金甜甜的父親會有救了。她很想給金甜甜打個電話,忍了忍,還是沒打。按樂善好施的喬總的性格,這事他不會不管的。她心裏的石頭落地了,亮堂了。幾天的連陰雨,也真的停了,太陽突然照在街道上,馬路亮晶晶的。
金甜甜風塵仆仆,滿臉倦容推開病房門。餘翠娥看到女兒從天而降,吃驚地問:“甜甜!你怎麼知道你爸住院?”
金甜甜強迫自己笑笑說:“我有千裏眼。”剛笑了兩聲就哭了,“爸,媽,我對不起你們……”
餘翠娥端著要洗的衣裳,將金甜甜拉出病房。到了洗衣台那兒,小聲問:“究竟是哪個告訴你的?”金甜甜說:“世道叔。”餘翠娥生氣了,“這個世道,真是多事。那你既然又回了,還是去複讀,你這就去學校,我聽說馮老師給你注冊了。”金甜甜急了,說:“媽,爸躺在醫院我還能讀書嗎?……你歇著,我來洗。”
金甜甜搓著衣裳,問爸的傷情。餘翠娥說:“得等你爸消腫消炎,傷口好轉了再說。說來說去,就是股骨頭壞死。”金甜甜說:“媽,怪隻怪我,沒有能力報答你們,你們白養了我一場。”餘翠娥說:“甜甜你咋這麼想,你才十八歲,還是個小丫頭,本應該上大學,哪個怨你了。”金甜甜流著淚說:“我唯一的幸福就是能為你們分擔,如果能把我的腿給爸,我也心甘情願。”餘翠娥給她擦去眼淚,說:“傻丫頭說傻話。”
這時,一個護士來喊:“十五床的家屬,幫下忙給病人換藥。”
金甜甜進去,看到一個護士按著金滿倉,一個護士在清理創口,用鑷子拉扯,痛得金滿倉張著嘴大叫。金甜甜幫壓著她爸的腿,她爸的腿在抽搐,疼得大汗淋漓。
換完藥,金甜甜來到骨科辦公室,她想問問爸的病情。那個正準備去手術室做手術的江主任對她說:“這病除了置換關節,沒別的法子,換關節一勞永逸。”
金甜甜問:“別的經濟的法子都沒有了?”
江主任說:“當然有的是不必換關節,你爸的股骨頭已經塌陷變形,還有反複炎症,不換不保腿。如果你以後報考醫學院當上醫生,找到不換關節的辦法,那你就可以造福社會了……”
江主任去了手術室,金甜甜站在那裏,忽然一陣絕望。她守著老爸,心亂如麻。她爸讓她看看複讀的課本,她哪有心思。翻看著存下的幾個電話,這世界上的朋友太少。後來手機鈴聲響了,是喬總的,她到走廊去接。
喬漢橋先問了她爸的病情怎樣,她含糊地說了幾句,裝作無事。喬漢橋說:“給你說一件事,事不大,但有點煩,看你認識不認識這個人。我給林老板五千塊錢定金,讓他進一批荊江縣的藤稔乒乓球葡萄,是代一個公司訂的。林老板找過你爸,說沒有,後來不知怎麼找到你們村一個人,他說有,林老板病急亂投醫,竟鬼使神差地將錢打給他了,到如今,葡萄沒有,錢也沒有了。”
金甜甜問:“這個人是誰?”
喬漢橋說:“姓肖,你們村裏開小賣部的。林老板放不下事兒,為這五千塊錢急死了,你能不能問問情況,幫他一下……”
喬漢橋交代訂葡萄的事,有點複雜。林三富先是找到金滿倉,金滿倉說現在他們沒有冷庫,到哪裏找葡萄去,要三兩斤有,要幾噸是不會有的。林三富又將電話打到了小賣部,順便找肖丙子問問。吳紅英說肖丙子不在家,你若要找他,你留下電話,我讓他給你打。
吳紅英就將電話打給肖庚子,要他轉告下肖丙子,那個林老板找他有事。
肖丙子在南方的榕樹鎮等著家裏打給他的錢。那天,錢到了賬。他去銀行一查,有五千元。他忽然很愧疚,特別是由那個小代陪著。他拿著存折,呆坐在銀行門前的路肩上,說:“無緣無故地騙家人,我這是要下地獄的!”
小代說:“咋這麼說哩。”
肖丙子突然淚水飛濺,在空曠的大街上大喊:“騙親人,這是魔鬼幹的事!要下地獄的!”他撇開小代,在大街上瘋一樣地跑著。
那天表弟肖庚子來到他租住的房子裏,那個出租屋在一個養豬場的隔壁,三十元一個月,臭還不說,吃飯時蒼蠅直往碗裏撲,好歹有個便宜住下的地方,也就不管那麼多了。肖庚子給他說:“紅英嫂子問你的腿接上沒有,我說接上了,恢複得蠻好,她讓你給這個人打個電話。”肖丙子一看,寫的是林三富和電話號碼。他於是趿著拖鞋去找街頭電話亭。
打通了電話,他問林三富找他何事。林三富早把這事忘了,反問道:“我找過你麼?”肖丙子覺得這人奇怪,莫非不是他?但電話是他。肖丙子就讓他再想想,說現在他拿的就是他的電話號碼。林三富想了一會,就說:“哦,這樣,你這人神通廣大的,我想幫朋友采購點藤稔,你想一下荊江縣哪些人田裏會有。”肖丙子立馬就應允了,說:“你找我就完了,這算個事麼?”林三富說:“我要救個急,而且人家還要有條件,穗重一千克以上,果粒重三十克以上。”肖丙子說:“你隻管說多少錢一斤。”林三富說:“農殘指標還要符合國家標準。”肖丙子緊咬著讓他說價,他在想著加盟搖擺機還差多少錢,說:“你說個價。”林三富說:“你若沒有,我說價有鬼用!”肖丙子隻想著錢,還是問:“你就說個價。”林三富說:“一塊八。”沒想到肖丙子又爽口答應了。林三富說:“我以為你加價的。”肖丙子說:“我為什麼要加價?薄利多銷,為你效勞我很高興。錢打我,立即發貨。”林三富問:“貨在哪兒?”肖丙子還想扯謊的,看到小代走來了,靈機一動,向她招手。同時對電話裏的林三富說:“林老板,正好,我湖南澧州的朋友小代是個葡農大老板,人家種了五十畝晚熟藤稔,你知道澧州現在快超過咱們荊江縣了,藤稔種了五萬畝。你等等,別掛電話,我問下小代,讓她跟你講。”
肖丙子捂著話筒,讓小代靠近,附在她耳邊傳授,然後讓她接電話。
小代就說:“林老板好,我是澧州的葡農小代,我家還有符合您標準的藤稔葡萄至少可采摘五千斤,您要多少?保證穗重一千克,果粒重三十克……一塊八可以接受。好,您把錢打給肖哥,我們是好朋友……”
肖丙子拿過話筒,對林三富說:“林老板,你想幾天發貨?……兩天?可以可以,明天通知采摘,我在這邊學習人家的藤稔栽培還賣一點專用葡萄肥……你放心,放心……賬號我報給你,先打五千定金,多退少補……”
肖丙子報了自己的賬號,放下電話。小代問他:“你還在做葡萄生意,有能耐呀,你有沒有葡萄?”
肖丙子說:“我現在要錢加盟,以後還人家就行了。”
小代挽著肖丙子的手臂,親昵地說:“肖哥,你真有本事,我好佩服你,咱們搭夥吧,一起做一家區代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