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口有個賣票的鐵皮小屋,現在大家都擠進去避風雨。可這些人在屋裏抽煙,煙霧騰騰,嗆得金甜甜直咳嗽,她受不了,還是跑出來,站在牆邊。看了看天色,烏雲沉濃低垂,雨依然淅瀝在下,風沒有減小的征兆。
風吹得人身上發冷,她又回屋。喬漢橋問:“風小點沒有?”她說好像沒有。船老大說:“就是沒有。要說,這樣的天氣我也不是沒開過。”喬漢橋說:“這得百分之百的把握。”船老大說:“幹啥也不可能有百分之百的把握,行船一靠技術,二靠船好,三靠運氣,四靠命大。”喬漢橋問船老大:“我們就賭命了?”又問金甜甜,“會遊泳麼?”金甜甜說:“會一點。”
鐵皮頂棚的小屋,被風雨搖撼著,發出哐當哐當摔打的尖銳噪聲。一會,風突然小了,雨也小了。船老大出去小解,回來說:“風雨都小了不少,天快黑了,你們在這裏不吃不喝怎麼辦?”喬漢橋問:“有救生衣嗎?”船老大說:“還用問,肯定有啊。”喬漢橋果斷地站起來說:“開船!”
挨近傍晚,鉛雲西垂,尚有些天光,能見度甚好,漢口、武昌的高樓大廈比平時清晰數倍,浪在飛卷,顯然沒了先前的氣勢。喬漢橋扶著金甜甜上了船,小水手拿來了幾件陳舊的救生衣。喬漢橋挑了一件較好的,讓金甜甜穿上,並幫她係好左右的繩子,他自己也挑了一件穿上。
船老大發動了機器,船在震動,對他們說:“你們站好,抓緊欄杆。”
喬漢橋看了看船上,問:“我們可以到你的駕駛室去嗎?”
船老大說:“可以的。”
小水手在岸上解開纜繩,一聲汽笛,船就離開了碼頭。
裝著五噸葡萄的船向對岸駛去,船老大緊緊抓著舵輪,船行在雨霧中,切開波峰浪穀,像一隻神經不正常的江豚在撲騰。風浪打進了駕駛室,喬漢橋他們躲避著,他對金甜甜說:“抓住我,沒事的,馬上就到了。”
一陣狂風貼著江麵突然刮過來,船簸上浪峰,前麵的城市燈火看不見了。喬漢橋感覺金甜甜身子在發抖,問:“甜甜,冷嗎?”金甜甜說不出話,一隻手緊緊抓住他的衣襟。喬漢橋說:“不用怕。”對船老大說,“師傅,你開穩點。”
船老大沒有回應。他們看到,船頭的小水手抓著欄杆,不停朝駕駛室驚慌地擺手。喬漢橋問船老大他在做什麼,船老大的聲調變了,說:“裝多了,裝多了,船頭吃水有點深!是不是船艙進水了?……”
喬漢橋拽住金甜甜問船老大:“有什麼辦法?”
船老大說:“隻有掀葡萄!”
喬漢橋兩腿叉開抵著船板問:“你是說把葡萄掀到江裏?”
一個大浪打來,船幾乎失去平衡,像一匹公驢尥著蹶子。船老大咆哮道:“是葡萄重要還是命重要?!”他一隻手掌著舵,一隻手伸出來指揮道,“快去掀呀!”
喬漢橋拉開駕駛室的門,一陣風雨撲過來,他往後退了一下,毅然衝進了風雨中。船在發癲,他交代金甜甜:“你別動!”
金甜甜卻跟在他後麵說:“我也去!”
喬漢橋大喊:“你不要去!”
可金甜甜跟著出來了,喬漢橋看阻止不了,大聲說:“你要抓緊!抓緊!”
金甜甜說:“我知道!”
小水手在另一邊,示意他們往水中掀葡萄箱子。喬漢橋一隻手拉住欄杆,一隻手往江裏掀塑料箱子,並對金甜甜大喊:“抓緊不能鬆!”
一箱箱葡萄往江中掀去,落入水裏,激起水花,但馬上流到船後。船卻越來越慢,並往下沉……
喬漢橋對駕駛室的船老大喊:“咋回事呀,師傅?”
沒有聽到船老大的應聲,船像一個大病在身的人,搖搖晃晃,不堪重負地繼續往下沉。
一個大浪從側麵湧來,船老大大叫一聲:“不好!”
所有的葡萄就往一邊擠壓過去,眼前一黑,喬漢橋和金甜甜被拋入江中……
金甜甜跌進江裏,頭就嗡嗡直響,頭蒙了。她嗆了幾口水,浮了起來,閉上嘴,將腦袋拚命往上伸以便呼吸。但浪濤將她埋葬,將她往水底撕扯,讓她五馬分屍,往她的嘴裏拚命灌嗆人的水,往她的喉嚨裏粗暴地塞……她撲騰著,想抓住什麼,隻有水、水、水……她感到快窒息了,大腦裏混亂一片,就像掉入地獄,全是鬼魂在翻滾、呼號和慘叫,全是黑壓壓的呼救的手臂,是蛇陣,要把她吞噬……
驀然在某個縫隙中,她似乎聽到了有人喊她:“甜甜,甜甜!”這聲音響亮,有力,給了她求生的力量,讓她清醒。她終於在浪縫裏看到了穿著紅色救生衣的喬漢橋。她伸出手,抓到了他的手臂!
“甜甜!……”
“喬叔!……”
喬漢橋的手同時也抓住了她,那隻手像鐵鉗一樣。金甜甜喊:“……喬叔!……不要鬆手!……不要鬆手!我怕!……”
喬漢橋一隻手往上托著金甜甜,用另一隻手劃水,大聲說:“甜甜,我在這裏,不怕!不怕!”
喬漢橋始終托著金甜甜,拚命往前劃水。金甜甜已經迷糊,她隱約聽見喬漢橋粗重的喘息聲和呼喚聲:“甜甜,我在這裏,別怕……堅持住!快到岸了……”
黑暗中,風雨小了。喬漢橋拖著金甜甜上岸,她已經昏迷,渾身顫抖,嘴裏不停地喊著:“喬叔!不要鬆手!不要鬆手!我怕!……”
喬漢橋拍打著她的背部,讓她把水吐出來:“……好了,沒事了,我們上岸了!我們活下來了!……”
金甜甜哇地吐出了肚裏的江水。
喬漢橋與金甜甜兩人死裏逃生,損失了五噸葡萄,但保住了兩條性命。她在醫院裏住了三天,再送到湯遜湖別墅休養。喬漢橋守候在床邊,金甜甜精神受到了刺激,躺在床上,半夜一陣驚悸,就會在夢中大喊:“喬叔!不要鬆手!不要鬆手!不要離開我!……”
喬漢橋從混沌中驚醒,從沙發上彈起來,到了床邊,抓著金甜甜的手說:“甜甜,不用怕!我在這兒。”
但金甜甜因夢魘驚懼著發抖,緊緊抓著他的手不放,喬漢橋輕拍著她,讓她安睡。
顧老師也無法入睡,母子倆望著譫妄迷糊的金甜甜,見她額上虛汗淋淋,顧老師就用毛巾給她擦拭,揪心地看著她,對喬漢橋說:“這孩子受的驚嚇太大了。”
喬漢橋說:“鬼門關裏走了一遭啊。”
金甜甜渾身還是一陣陣地抖,麵色驚恐,一顆淚珠從眼角滑下,顧老師心疼地幫她擦去。
到了天亮,鳥兒啁啾,晨光如綢,湯遜湖的風細細地從窗口鑽進來,被噩夢蹂躪的金甜甜也醒來了。她坐起來,發現自己緊緊拽著喬漢橋的手,喬漢橋坐在床沿上打瞌睡。她鬆開手,喬漢橋驚醒了,問:“甜甜,怎麼了,還好嗎?”
金甜甜羞愧地說:“我把您郎嘎的手抓著一夜?”
喬漢橋說:“我也不知道,反正你晚上沒睡沉,嘴裏在喊叫什麼。”
金甜甜拍打著床沿說:“……我?唉,我好沒麵子。”
“沒事,你做噩夢了麼?”
“我夢裏全是江水翻滾,妖魔鬼怪。”
“醫生給你開的藥要準時吃,聽見沒有?”
“嗯。”
喬漢橋端來了水和藥丸,讓她吃了。
天亮了,臥室的燈依然亮著,亮堂堂的,喬漢橋不想讓她身處一絲黑暗。喬漢橋拉開窗簾,將落地窗的窗戶打開,清新的湖風悠然而入。遠處,湖上紅雲翻卷,一輪新鮮的紅日在湖麵滾動著上升,透過雲層,射出無數道明亮的霞光,好像在給湖水灌注金色的顏料。
喬漢橋做了幾個擴胸動作,眺望窗外的湖麵說:“你看,黑夜過去了,這裏的早晨真是太美了!”
金甜甜也下床去看。
喬漢橋希望她徹底趕走那個纏身的魔鬼,希望太陽將她烤熱,不再有夜晚寒冷的噩夢。
喬漢橋說:“等於是一次重生,用另一條生命來看這樣的早晨,活著是值得的。”
金甜甜說:“謝謝喬叔救了我!”
喬漢橋說:“沒有你,我可能也堅持不到最後,所以,也等於是你救了我,以後要好好珍惜,好好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