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3 / 3)

警察說:“你說你種葡萄,過去這裏的葡萄藤,你全砍了,卻沒種新葡萄,還挖這麼深的坑……種紅薯?也不用這麼深,葡萄呢,在地底下長?”

洪大江說:“葡萄為什麼不能在地底下長?北方就是在冬天把葡萄藤埋在地下,曉得吧?告訴你們,我這是生態種植,我要挖定植槽,裏麵填稻草和牛糞,第一年不用種葡萄,種生草。”

看著他蓬亂的頭發,拃長的胡須,髒兮兮的衣裳、涼鞋,又看了看那深溝,三個警察使了個眼色,走了。警察給孫場長打了電話,說他們破過不少盜墓案,這兒沒挖出五花土,人家看的書是英文、日文書,是種葡萄的,不過,這小子不太正常……

大棚的塑料薄膜掀起來了一半,因為天氣熱了起來。洪大江種下的墨西哥玉米草,鬱鬱蔥蔥,一米多高,湖風吹來,一浪一浪,非常好看。那個時常來巡視一下的孫場長又悄悄地鑽進大棚,他看過後更吃驚,這小子承包大棚種草,這真新鮮,看起來也不像是玩兒的。他喊洪大江,洪大江直起身子來回應,胡子拉碴,頭發都可紮鬏辮了。孫場長說:“小洪,你咋像個糟老倌子?”

洪大江摸著胡子、頭發說:“這裏到哪兒找剃頭的去?算了,麻煩,等葡萄長出來再刮。”

孫場長說:“你就連個刮胡刀也買不起?那你種的葡萄呢?連葡萄苗都沒見著,搞成個‘風吹草低見牛羊’。”

洪大江說:“孫場長,考考你,這叫什麼草?”

孫場長掐了一根說:“不就喂魚的黑麥草!”

洪大江說:“這叫墨西哥玉米草。”

孫場長問:“究竟是玉米還是草?”

洪大江說:“它就是一種草,為啥要種它,就是休耕,輪種,原來在這兒種草莓種葡萄的,濫施化肥農藥,把地種壞了,要讓土地休息。這種草,是來吸收土壤中的鹽分,而且種了它,害蟲就沒吃的了,就會餓死。”

孫場長說:“你搞些尖板眼,挖這深的溝填一堆牛糞,養殖蚯蚓呀?”

洪大江說:“這叫定植帶,裏麵要多填進去稻草牛糞,葡萄要肥,要農家肥,種草也是種肥,恢複生態。”

孫場長哪裏聽得懂這些,頭都疼了,說:“到時你交租子,管你種什麼。”

洪大江說:“跑不了你的。”

孫場長問:“你種一年的草,你吃啥?”

洪大江說:“吃草呀!”

孫場長說:“你還幽默得起來。”他走到集裝箱前,看到洪大江用紗罩罩著的一碗炒雞頭苞梗,又看看麵帶菜色的他,說:“小洪,我們網上查了,你不是逃犯,但你可能是逃債,要不逃婚?交通肇事逃逸?”

洪大江哈哈狂笑道:“我逃難,您看我是不是逃難?”

孫場長憐憫地看著他,搖頭而去。

洪大江開始點火做飯,田埂上挖的小灶,他下了麵條,用青花大碗盛起,聞聞雞頭苞梗,有點餿了,又沒有菜,想了想,還是將雞頭苞梗倒在溝裏了。他打開醬瓶,挑了一撮醬放進麵條裏一拌,呼呼地吃起來。吃著吃著,一顆眼淚掉進碗裏。

好歹肚子搞飽了,這就行了,但對父母以及金甜甜的思念讓他決定回村裏一趟,看看也行。他備下了口罩,加上頭發深長,村裏人認不出他來。

天近黃昏,他戴上口罩,騎上摩托在湖邊村路上往南嘴而去。

到了天露灣,天色就麻黑了,路上沒有人,隻有一兩條狗在遊蕩。但熟悉的柴煙的氣味一下子把他拉回了家。柴煙升起,那叫炊煙;炊煙嫋嫋,那叫鄉愁。

洪大江也有幾年沒回家了,村莊格局還在,但房子完全沒有舊樣,全是新起的樓房,就像個暴發戶,都是種葡萄發的家。這對他種葡萄的決心是一個激勵,他才不在乎一棟樓,他在乎的是一個事業。

辣椒醬拌麵,吃齁了,口渴了,於是他將摩托停在樹叢邊,裝著啞巴,到了小賣部,指著汽水,咿咿呀呀地伸出一個指頭。

吳紅英拿過汽水問:“是這種?”

洪大江又咿咿呀呀地點頭,還做了兩個啞語動作。吳紅英伸出一隻手指表示一塊錢一瓶。洪大江付錢,撬開瓶蓋,喝著汽水大搖大擺地走了。

吳紅英手上攥著硬幣,望著洪大江的背影,看他騎上一輛大摩托,往湖邊土路而去,她琢磨著這個陌生人是幹啥的。肖小安從院子裏出來,吳紅英說:“小安,剛才一個戴口罩,蓄長頭發、長胡子的啞巴,騎好大的摩托,往湖邊去了,奇怪呀。”

肖小安說:“長頭發長胡子?啞巴?騎大摩托?”

他心裏忽然就明白了,嘴裏卻說:“是來村裏偷狗的吧,咱們家又沒狗,別理。”

他還有一萬多塊錢在洪大江手上,他必須替他保密。

洪大江踅到自家的葡萄園裏,鑽了進去,青蛙和蚱蜢到處蹦跳。避雨棚換成了設施大棚,他借著手機燈光舉著葡萄幼穗,自語說:“太多了,太密了,這是怎麼種的!”

老爸無心打理葡萄園子,或者技術太差。他用手開始疏果,將小的、殘的果子摘掉。他整理了不少的果穗,看時間不早了,月亮也落下了,鑽出園子。

他記起他要去金甜甜家,看她走了沒有。他在很遠就下了車,怕引擎聲驚動了人。在月色裏,一棟造型漂亮的徽派建築矗立在眼前,從門縫裏瞄去,中西合璧的庭院,嶄新寬敞。

他在有燈的窗戶裏找人,三樓的玻璃窗戶裏,終於看到了金甜甜的剪影,佳人依舊,她還在家!洪大江一陣驚喜,但這個女人早就不屬於自己,或者根本沒屬於過自己,不過是情竇初開、青春時期的一點朦朧感覺罷了。好吧,這個女人好陌生了,她的氣味越走越遠,而牛糞和葡萄的氣味越來越濃,他沉浸在現在的生活中,而不是臆想過去的舊事。他徘徊了一會,直到有人經過,他才打亮車燈跑了。

洪大江推著車還沒到自家院子門口,就聽見有呼哧呼哧的聲音,低頭一看,一條狗,自己家的狗小黑,還記得他,挨挨擦擦的,舔著他的褲腿,朝他興奮地搖著尾巴,哼哼吭吭的,就像在講話,在歡迎他歸來,好不親熱。

他低頭摸著狗,叫它:“小黑!小黑!”

那狗嗚嗚地想說話,並咬著他的褲子,意思是要將他拉回新建的院子裏去。這可不行,洪大江攆狗,將它掀開,說:“小黑,回去!”

小黑狗哪會回去,還是嗚嗚地低吟,聲音越來越大。院子裏洪家勝在喊:“小黑,跑哪兒去了?小黑!誰在逗咱家狗?!”

狗叼著洪大江不放,他爸朝院門口走來,還咳嗽了兩聲,他騎上摩托車掙脫狗就跑。

狗不僅緊緊追著他,還大聲吠叫,好像在說他不夠朋友;有時咬到他的摩托,有時咬到他的褲子。狗咬到他的涼鞋,他的一隻涼鞋終於被咬掉了。

那隻鞋分散了狗的注意力,它叼上了涼鞋,想再追趕摩托已經不可能,摩托絕塵而去。

洪大江騎了很遠,直到村裏平靜下來,沒有了狗叫。他穿著一隻鞋,又原路返回,打著燈光找鞋。

鞋不見了。

他遠遠地看著自己家新樓房的剪影,也很氣派,也占有著那一塊天空,他為自己堅持做三層而得意,否則在村裏就沒一點看相。

洪家勝在屋裏泡腳,邊泡邊看報紙。狗從狗洞裏鑽回來了,出現在他們麵前,叼著一個東西。黃秋蓮在說:“狗叼的什麼?”

那狗將一個東西放到地上,洪家勝一看,是一隻破涼鞋,說:“一隻涼鞋。”

黃秋蓮說:“哪兒來的?小黑,哪兒叼來的?!”

狗嗚嗚叫喚,說不上來,它心裏在說什麼,誰也不知道。洪家勝說:“這狗平時從不在外頭叼東西回來的。”

黃秋蓮說:“半夜在野地裏叼一隻鞋,不幹淨的東西,趕快扔出去!”

洪家勝撿起鞋,從院子裏往外麵的路上扔去。

可是早上洪家勝在院子裏掃地,掃到狗窩裏,狗在那兒躺著,昨晚他扔掉的那隻破涼鞋又被這狗叼了回來。洪家勝詫異萬分,將狗攆出窩,再拿起這隻鞋,嘴裏說:“是個什麼鬼?”

他這次沒扔,將這隻鞋放在了柴堆頂上,並吐上了一口唾沫壓穢氣。

吃過早飯,洪家勝去葡萄園幹活。他掏出疏花疏果的專用剪刀,進入葡萄大棚裏,突然看到地上有許多掐掉的小果實,這是哪個搞的?再一看頭上的藤子,一串串未成熟的果穗形狀漂亮,顆粒均等,他更加驚奇,心想,是誰幫我幹的?這一看就是高手。

洪家勝想把這事告訴老婆,他到家後從柴堆裏拿出那隻涼鞋,找到兒子的另一雙鞋比著,大小一樣。

黃秋蓮說:“你把鞋又撿回來了?”

洪家勝說:“不是我,是狗又叼回來了。秋蓮,我給你說個事,我到葡萄園裏去,不知誰晚上幫我疏了許多果,手法老到,技術很好,是誰呢?你看這鞋……”

黃秋蓮說:“誰?大江?他就穿這麼破的鞋,半夜去田裏,不回家裏?”

洪家勝想著這事,提著那隻涼鞋,想不出個頭緒。

穿著一隻鞋打著一隻赤腳的洪大江在葡萄大棚裏走,腳下給什麼硌了一下,痛得嘴都歪了。他瘸著腳到棚子門口,看腳,揉搓著,疼痛還在。他想著要去鎮上買一雙鞋,聽到摩托聲,他警覺地往大棚裏閃去,回頭看是肖小安,後麵帶著一個女伢兒。

洪大江一走一拐地到租來的粉碎機那兒,推上閘刀,開始粉碎玉米草,又把這些粉碎的草屑撒入壟溝。

機聲隆隆,肖小安帶著他的女友來到大棚。肖小安進了大棚,搖晃著鋼管喊:“大江!”

洪大江總算聽到了肖小安的聲音,肖小安過來問:“大江,你種的啥呀?”

洪大江說:“聽不見,你再說一遍。”

肖小安說:“你種這些草,準備養羊還是養牛?”

洪大江將機器關了。肖小安無意間看到他隻穿著一隻涼鞋,指著他腳下對女友示意。洪大江發現他們看他腳下,連忙將單隻涼鞋蹬掉了,說:“赤腳舒服!”

肖小安說:“我給你建的大棚,是想當樣板大棚讓大家看的,這才是標準的葡萄設施大棚,可你不讓我帶人來參觀,又沒錢給我,大江,我現在資金周轉困難,為你的大棚,我也差不多隻能穿一隻鞋了,哈哈!”

洪大江看到了他女友,說:“哎,小安,你先介紹一下美女嘛。”

肖小安說:“我女朋友,小羅,叫羅莉,怎麼樣?還不錯吧?”

洪大江說:“老同學,你有福氣,土豬拱白菜,女朋友百裏挑一呀。”

肖小安聽了很高興,他女朋友小羅也高興。他說:“這話我願意聽,但也不能拖欠我太久,我馬上要結婚了。”

洪大江說:“祝賀,祝賀!結婚那天一定要給我發喜帖,我要去喝喜酒!”

肖小安說:“發了你也不會去,你敢回去嗎?”

洪大江說:“我為什麼不敢?”

肖小安說:“那你現在就回去,找你老爸要錢,付我算了吧。”

洪大江說:“現在還不能,我老爸要是知道我在這兒種葡萄,要打斷我的腿,這話他說了好多遍,我不冒這個險。”

肖小安說:“你在上海不也是種葡萄麼?”

洪大江說:“那是上班,當農藝師,當幹部,現在是當農民,葡農。”

肖小安說:“也是的,你說你在上海上班,要多風光有多風光,你現在就像個難民,穿一隻鞋,我都不好意思找你要錢,好像我欺負你。”

洪大江故作生氣地說:“你就是欺負我,當著你女朋友不給我老同學一點麵子。”

肖小安笑彎了腰,說:“好吧,給你一次麵子,我還是趁早走,不要讓我笑死在這裏。”他戴上頭盔,說,“老同學,要不要我給甜甜帶個話?”

洪大江說:“帶什麼話?”

肖小安雙腿架在摩托上,說:“實話告訴你吧,甜甜離婚了。我知道你小子喜歡她,沒準你就是在這兒等她吧……”

這一天,湖上刮起了大風,風就像狂亂的湖水撲上岸,在樹叢、在蘆葦蕩裏猛踹。雷聲隆隆,電光閃閃,金鉤子閃電在湖麵上跳躍,一直撕裂到天空的烏雲深處。塑料大棚搖搖欲墜,兩邊搖晃,好在洪大江知道這一帶湖闊風大,都用繩子和木樁進行了固定。他握著錘子到處加固,但拉開一半的薄膜在風中突然散開了,像一些妖怪在棚子上狂卷亂飛。洪大江趕緊去拉繩子,把薄膜壓住。他手腳並用,顧了薄膜顧不了繩子。手慌腳忙之際,大棚那邊有一個人緊緊地把繩子係住了。他不知道對方是誰,喊:“拉緊,不鬆手!”

他係好了幾個繩頭,雨就下來了。他飛快地跑到另一邊去,看到是一個女的在風雨中緊緊地拽著繩子,衣服已經濕透了。

“甜甜!”

“大江哥!”

兩個淋得精濕的人,此時四目相對,抱頭痛哭。好在風狂雨猛,各自都聽不清對方的哭聲。炸雷在他們身邊劈打,可這兩個人抱著像是一根樹樁,一動不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