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2 / 3)

金甜甜說:“他沒有生育能力,說不想害我,要我趁年輕離開他。”

金滿倉一聽氣憤了:“他趕你出來的?”

金甜甜說:“沒有。”

金滿倉說:“當初,你說他有老婆離婚了,沒有小伢,我就懷疑,他是欺騙你。”

金甜甜說:“爸,不是,我願意的,他真的是大好人。您的腿,這房子,可能他覺得虧欠我,總是盡力幫助我們家,他不是那種壞人。”

金滿倉說:“這就是欺騙,這怎麼不是欺騙?看騙不下去了,就離婚。”

餘翠娥說:“孩他爸,別生氣,他們是真好。我說甜甜,兩人好,去抱養一個也行呀,再不,人家搞試管嬰兒的,鄉下也有不少。”

金甜甜說:“事情都過去了,再說沒啥用。”她便將那個存折拿出來,攤開在桌上,“我本來不肯要的,他還是打到我存折上了。”

金滿倉一見,怒火中燒,說:“把它撕了,咱金家不要這種錢!”

餘翠娥見狀將存折搶了過去,說:“孩他爸,不要發火,哪來的火,人家給甜甜的,為啥不要?又不是偷的搶的!”

金甜甜說:“他說讓我拿這個錢去創業搞投資什麼的,爸別生氣,我什麼都說了,不用瞞你們,你們覺得女兒不爭氣,傷了你們心,可以不認我這個女兒。”

餘翠娥歎氣,金滿倉也歎氣,他丟下酒杯筷子,餘怒未消,起身回屋睡去了。

金甜甜和母親坐在那裏,什麼話都沒說,直到天黑。

洪大江的手機基本上沒有充電,他不想打電話,因為,一切對他來說才開始,他甚至還沒理清頭緒,心想等有了頭緒,再說。

洪大江胡須未刮,頭發蓬亂,就跟乞丐沒兩樣,弄得錢爹也越來越懷疑這小夥子是不是腦殼不清。

這個傍晚,他買來兩支粗記號筆,在集裝箱鐵皮上描著幾個大字:清亮甜生態葡萄園。

清亮甜是荊江縣方言,形容東西甜而不膩,葡萄就是清亮甜的,甜字,是心中的一段記憶,是屬於金甜甜的,他的心裏有她。他描完了,退遠幾步,端詳著自己的字。他扔下筆,在旁邊土坎上挖出的灶裏添柴,用鋁鍋煮麵條,並切好了蔥、白菜和火腿腸,又把從湖裏摳來的嫩藕帶生吃著。

錢爹遠遠地看著洪大江,他坐在小桌前,抿著小酒。桌上是煎得黃燦燦的陽幹魚,還有泡大紅辣椒、泡蘿卜。

看到這個承包種葡萄的小夥子挖灶煮麵條,錢爹就放下筷子,將大半碗煎的幹魚端起,走時又從牆角拿了一個魚籇子,過來將魚碗放到洪大江吃飯的小凳子上,丟下魚籇子說:“小洪呀,你這樣天天吃麵,可不行。這個籇子,你今天晚上丟到溝汊裏。”

洪大江看到了那碗魚,謝過錢爹,問:“這魚籇子能放麼,不是禁漁了嗎?”

錢爹說:“你隻別動團頭魴啊,那可是犯法的。小溝小汊弄點小魚小蝦,不讓巡湖隊看見就行了。”

洪大江再次謝過錢爹,搛起魚來,這魚煎得兩麵焦黃,又用醬油烹了,還有紅辣椒,有蔥花,有生薑,味道真是太好了。他吃著麵,撕扯著幹魚,吐著刺,越吃越帶勁,竟然將魚全部吃完了。

太陽鑽進雲層裏,快落入湖水中的太陽就成了金色的軟蛋。水也一浪一浪地成為金色,像是金子壘成的長階,一直鋪到湖心。金色的長階裏,遊著鳧子、氽雞子、白骨頂雞。白骨頂雞帶著幾隻雛雞,它鑽入水底,啄出水草的嫩根,喂給雛雞吃;它們犁出的浪跡像是梯田一樣漾開去。接著水麵一片殷紅,太陽走完了一天的路程,消失進混沌。涼氣往岸上撲來,野蓼和蒲草的影子在水邊沉寂。遠處的小島上,樹叢裏落滿了水鳥,它們為爭奪睡眠的樹枝,拚命聒噪著,拳打腳踢,叫聲狂躁,鬥毆和詈罵成為常態,這是每日傍晚的大戰。洪大江在湖邊找到一個小水汊,把魚籇子放進去,又扯了水草將其蓋住。明天早上他就可以收籇了,裏麵會有一些魚、螃蟹、泥鰍甚至水蛇。他脫了衣服,跳進水裏。遊了一圈回到岸上。洪大江坐在湖邊,遠遠望著天露灣南嘴——他的村莊,那兒炊煙嫋嫋。

一大早,洪大江就過了江,騎著摩托到了荊州的小北門農資市場,他要開始搭建大棚,是大棚,而不是避雨棚。用多大的鋼管,多厚的塑料薄膜,大棚要怎麼建,建多大的麵積,在上海農場都熟悉了。他在市場上逛了一圈,走進一家賣大棚鋼管、薄膜的店子。門口寫有搭建溫室大棚、葡萄大棚、避雨棚等。他看了看這家鋼管和鍍鋅管的質量比較好,便問老板葡萄大棚多少錢一平方米,老板說,那得看你用什麼樣的鋼管,用什麼樣的薄膜,是建單獨大棚還是連體大棚,多寬,多長,是避雨棚還是溫室大棚,使用用途,分類都很多,造價三元至五十元一平方米的都有。老板說,如果你用河北小廠的鋼管,就會便宜許多,但不保證你二十年不生鏽,也不保證不垮塌。洪大江說,老板你能不能賒銷,一年後我付錢你。老板幹脆就拒絕了,說你這是開玩笑的,不是正經想建大棚。洪大江說,我地在那兒,大棚在那兒,你擔心我會跑?要付利息,我可以付。老板態度還和藹,說,聽口音你是荊江縣的,你那邊有專門建大棚的,都是在我這兒拿材料,你們建大棚政府有補貼,你自己負擔得又不多,你怎麼要賒購?洪大江問,政府補貼?補貼多少?那老板說,你們縣設施大棚每個補貼兩千元,避雨棚是六百元,你不曉得?洪大江說我剛從外地回來承包土地,不是很清楚。老板說,你們天露灣村有個建大棚的,叫肖小安,你去問他,他的技術和口碑都不錯,建好了,替你申請補貼。洪大江一聽,肖小安哪,就問,您郎嘎有他的電話沒有。那老板就在抽屜裏找出一個小本子,找呀找呀,果然找出了肖小安的電話。

洪大江有了肖小安的電話,在門口踟躕著。他自己手上的錢有一些,要留著交土地租金,要買大量牛糞,幾年沒有收入,將坐吃山空,而且每天睜開眼睛就要花錢,沒有錢,寸步難行。如果有賒賬的大棚,是再好不過。但如果跟小安聯係,他的計劃有可能泡湯,如果父母知道了,他還能成事嗎?他就是不想讓父母知道,以免功虧一簣,搞砸是肯定的。他想了些對策,萬般無奈,隻好撥通了肖小安的電話。

對方問他是哪個,洪大江沒說。他是想谘詢一下,探探小安的口氣,了解下縣裏的情況。就問你是建葡萄大棚的肖總嗎?肖小安說是呀,你想建幾個,你是哪個村的?洪大江說,我這裏有一些比較破舊的大棚,有些鋼管是可以用的,但是基本上都鏽了,你進的鋼管能保證二十年不生鏽麼?肖小安說,好價好質,便宜的不保證。我的好鋼管是有正規發票的,你放心,你要建幾個?洪大江問,你能包辦大棚補貼麼?肖小安說,就是以獎代補,鎮裏會有專人驗收的,你給大棚我做,現在有活動價,優惠多多。洪大江問,能不能賒欠?肖小安一口拒絕,我不搞賒賬,你誰呀?洪大江說,如果是你的同學,可不可以?肖小安問你哪個呀,你開玩笑的。洪大江隻好說出了是誰。洪大江跟他講的條件就是保密,不得說出他回家的事。他說,我大約有一萬個平方米,但我錢不夠,我先付你三分之一,一年後再付三分之一,兩年後全部付清。肖小安說,你回來種葡萄,有啥不好,你找你老爸要錢嘛,他是書記,還沒錢呀。洪大江說,你做不做?你做與不做,一定得給我保密,若說出我的事,我就不管你同學不同學,一定對你不客氣!

肖小安答應了。

迅速開工的大棚悄悄地在天露灣的北嘴搭建。肖小安為了給洪大江保密,工人沒有請村裏的,都是從鎮上叫的。舊的大棚有的經過了修整,也就是加固過後,再用了新的塑料薄膜,也算是煥然一新。一畝一個大棚,有五個是完全新建的。每天洪大江都在監工,最後在驗收單上簽字,就算是完成了,這些大棚就是屬於洪大江自己的了。肖小安收起驗收單說:“補貼直接打你的賬號上,到時你再轉給我。”

洪大江說:“咱們有合同,你放心。”

肖小安說:“你更放心,我可以賭咒,成本價給你建的,一分錢不賺。咱們兄弟同學一場,又在一個起跑線上了。”

洪大江說:“哪裏,哪裏,你比我高一個等級,我現在是農民,你現在是老板。”

肖小安說:“那就是吧。”

洪大江說:“如果違背咱們的保密合同,這些大棚就是你送給我的。”

肖小安保證:“好!合同就是法律。”

肖小安完工後在洪大江的集裝箱小屋裏東瞄西瞅地看了一遍,洪大江不知道他是什麼意思,就聽他說:“大江,你大棚也搞起了,我也是賒購別人的材料,咱們就是綁在一根繩上的螞蚱了,你不還錢我就在劫難逃。我給你說,你不能找甜甜借點錢還我?”

洪大江看著肖小安那兩粒溜溜亂轉的綠豆眼,說:“我找甜甜借錢,啥意思?”

肖小安嘿嘿笑道:“你小子還給我打馬虎眼,甜甜跟你一起回來的,以為我不知道。”

洪大江說:“甜甜回來了?”

肖小安說:“裝,盡管裝。”

洪大江拉住肖小安發動欲走的摩托,說:“我裝什麼?你再說一遍,甜甜回來了?”

肖小安說:“好了好了,我服你們了,你每天不是跟甜甜在一起?!”

洪大江吼起來:“你瞎說,甜甜真的回來了?你怎麼不早告訴我?”

肖小安說:“你這小子要看腦科了,一驚一乍的,以為我傻,騙我啊?”

他說著一溜煙開車跑了。洪大江丟下手中的鐵鍬,沒命地朝天露灣村的方向跑去。肖小安以為是要追他,加大油門開得更快。

洪大江沿著湖埂往前跑,跳過一條溝,沒有站穩,摔了下去,渾身是泥,爬起來又跑。他大口地喘氣,趔趔趄趄地撐著身子。後來他停住了,他突然清醒,坐在地上,冷靜了下來。

空曠的大棚裏請來了挖掘機在挖深深的槽溝,這個槽溝開挖時,他給師傅講開槽是墊牛糞的,但先得墊他買來的稻草。師傅隻要工錢,也沒問那麼多,倒是時時關注他的漁場看守人錢爹跑來看稀奇,站在挖出的壕溝裏問:“小洪,挖戰壕,打仗的?”

挖掘機的師傅正在下挖鬥,猛一下看到錢爹,怪嚇人的,就在駕駛室裏喊:“爹爹您郎嘎站遠點!”

錢爹正在饒有興味地看溝裏,抬頭一瞧,那抓鬥含著一鬥土在頭頂上,要直接朝他傾倒的樣子。他一看就暈了,一失足,掉進了深溝裏,上麵的浮土嘩嘩地往下垮,朝他的身上蓋去。錢爹在下麵大喊:“哎喲,哎喲,搞慢點,你們這是要活埋我喲!”

錢爹聳了一頭浮土,亮出腦袋,就往上麵爬。這時孫場長也被吸引過來了,和洪大江一起將錢爹拉了上來。錢爹坐在土堆上呼哧呼哧喘氣,臉色死白,渾身發抖,語無倫次地說:“埋了,埋了,埋了,差點埋了……”

孫場長問洪大江:“挖這麼深的溝,又墊這麼厚的稻草幹啥,種蘑菇?”

洪大江說:“種葡萄呀。”

孫場長說:“有你這麼種葡萄的麼?”

洪大江不想多講:“殺豬殺屁眼,各有各的搞法。”

孫場長將錢爹扶出去,錢爹還在抖,卻篤定地給孫場長說:“我跳下去是看土的,挖出的全是五花土,底下一定是老墓,這伢隻怕是個盜墓的,摸金校尉,你看搞的大棚遮住了,咱們什麼都看不見。”

孫場長一拍腦袋說:“是呀,建大棚,又沒種東西,就是挖土,挖這麼深,這事怪哉……”

晚上,勞累了一整天,洪大江躺在被子裏,借著充電的燈看日本葡萄栽培書《葡萄大事典》,他瀏覽著“Y”字形的整枝,在筆記本上畫著簡圖。這本書是他托在日本的同學買來的,日本的大冠稀植是世界上最好的,這本圖文並茂的書,是洪大江的最愛,他幾乎翻爛了。突然從書中掉出兩張照片,一張是粘貼過的他與金甜甜和趙怡月少年時的合影,一張是他與金甜甜在武漢歡樂穀夢想大道的合影。趙怡月去澳大利亞墨爾本讀研多年,失去了聯係;而夢想大道上說要十萬隻紙風車的、依戀他的甜甜,也成了他人婦,她回來是休息還是生伢,他不得而知。一切,都錯過了。緣來天注定,緣去人自奪……

洪大江沉浸在散漫的、飄忽的回憶裏,忽然集裝箱外麵傳來了一陣腳步聲,並且有幾隻電筒光柱在交叉照射。還沒等他反應過來,幾個大漢闖了進來,全是警察製服,威風凜凜,麵孔生硬。

一個警察隨即說:“起來,請出示身份證!”

洪大江真被嚇到了,不知自己招惹了什麼,趕快去找身份證。

警察看了他的身份證,問:“上海戶口,到這裏來幹什麼?”

洪大江回答說:“種葡萄呀。”

兩個警察讓他打開行李箱,翻了個底朝天,又在集裝箱裏看了一遍他堆放的東西,全是種葡萄和園藝的書籍,有的還是英文版和日文版。

警察翻看書,沒有找到什麼,讓他走出集裝箱,一起進了大棚。在挖出的深溝旁邊,他們問:“你挖到什麼了?”

洪大江說:“沒挖到什麼,就挖到幾條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