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裏第一個看見金甜甜回來的是黃秋蓮。
黃秋蓮焦急地在院子裏到處攆雞,雞因為沒有喂食,飛上了灶台,她邊攆邊詛咒:“把你們全殺了,看你們還上不上灶台!”她將雞攆出院子,就看見大路上走來一個女孩,拖著行李箱,好生熟悉。這女子一身城裏人打扮,走近看才發現是金甜甜。
黃秋蓮打量著金甜甜說:“喲,甜甜回來了!”
“秋蓮阿姨好。”
黃秋蓮嗅著金甜甜身上飄出的好聞的香水味,像是荷花的清香,她深吸了一口說:“你滿身荷花的香味,越來越漂亮啦,生小伢沒有?”
金甜甜說:“沒,沒。”
“正好,我問問你,你跟大江近來有聯係嗎?”
“沒有啊。”
“哦,真的沒有?”
“真的沒。”
“噢,好,好,你回來休息呀?你媽一定會給你做排骨藕湯,你家新樓房起了,也沒見你和喬總回來住呀,喬總呢,沒跟你一起回家?”
金甜甜“嗯”了一聲,人已走了。
哦,村裏真是大變樣,大江家的樓房也起好了,家家都有了新樓房,道路兩邊的葡萄園,不是避雨棚就是設施大棚,葡萄越來越多,從荊州長江大橋下橋,一路全是葡萄,一直到家,幾十裏的葡萄長廊,連綿無邊,氣派非凡,整個荊江縣成了巨無霸的葡萄生產基地,家鄉的變化真大,鄉村越來越好。那天露湖也越來越漂亮,水的氣味甚至發甜,又帶著荷香,金甜甜深深嗅吸著久違的湖水氣味,這真是傳說中的天水聖水,天露灣生活的感覺又回來了,多麼親切啊!
在自家的院子外看著漂亮的三層樓房,真氣派,真好看,金甜甜從包裏搜出鑰匙打開院門。
餘翠娥聽到了金甜甜推開院門喊“媽”,她捂著胸前說:“甜甜呀,我說哪個有我家的鑰匙,以為是小偷,嚇得我這心怦怦直跳。”
金甜甜看見媽,淚水奪眶而出,這可嚇著了餘翠娥,問:“咋的啦?甜甜,小乖乖,你哭啥?剛回來,哪個欺負你了?”
金甜甜揩著淚掩飾說:“沒什麼,沒有,媽,回家高興!是太高興了……”
餘翠娥說:“啊唷,你像個小伢兒一樣的,快放下東西,洗個臉,你們的毛巾都在衛生間,漢橋呢,沒跟你一起回來?”
金甜甜情緒慢慢平靜了,說:“沒有,爸呢?”
餘翠娥說:“還不是在葡萄園裏忙,這些時要施肥,整枝,忙得像陀螺轉。”
金甜甜說:“媽,爸的腿沒問題吧?”
餘翠娥說:“偏心眼兒,咋不先問你老媽身體。”
金甜甜笑了:“媽的身體肯定好。”
餘翠娥說:“好好,都紮實,健康著哩!”
金甜甜洗完臉,打開箱子,裏麵全是給父母的衣服和藥品,堆在桌子上。她拿起其中一件藍色的羊毛衫,貼著餘翠娥身體,說:“您看這件,怎麼樣?”
餘翠娥喜滋滋地說:“孝順喲,有新衣裳穿了,你買這麼多,亂花錢!”
金甜甜說:“我剛才在大江家門口,他媽問我見到大江沒有,不知什麼意思。”
餘翠娥說:“大江不見了,又沒女朋友,讀書讀迂了,可憐。你哪天給咱們抱個外孫回來,氣死他們洪家!”
金甜甜說:“大江才不迂,人家是高級農藝師,到更好的地方發展去了。”
餘翠娥說:“聽村裏人說,大江是進了傳銷組織,音訊都沒了,還不知道是死是活。進了傳銷組織,根本不讓你出來。小安他爸,肖丙子,不是搞傳銷嗎,被人搶劫,還被打斷了肋骨!”
金甜甜說:“哦,真是險惡啊,媽,這次我回來好好陪陪爸媽,幫你們幹活。媽,我來做飯。”
餘翠娥說:“坐這麼遠的車,你歇著,去看電視吧。”
金甜甜聽說大江入了傳銷組織,這不可能,大江沒有這麼蠢,何況他現在是高級農藝師,在哪兒都會受到歡迎,他不必去用騙錢來養活自己。但村裏雖然富了,一些人愛傳話的毛病似乎沒改。又一想,大江不會是聰明人幹糊塗事吧?
黃秋蓮聽到她兒子大江搞傳銷去了,估摸著大約又是吳紅英的“傑作”,就去那兒問個究竟。
吳紅英那兒總是圍著人,現在,他們家做了新樓房,吳紅英口德也好了一些,肖丙子的葡萄也種得有模有樣了,而且肖小安專門搞大棚搭建、銷售生意,行了正道。小賣部也擴大了,門口還放了個台球桌。黃秋蓮過去問:“吳紅英,造謠我兒子搞傳銷的人,是你吧?”
黃秋蓮也沒再稱呼孫子孫媳婦,貸款人家也還完了,逢年過節,還會去給洪家拜個年,但黃秋蓮始終與吳紅英熱絡不起來。見黃秋蓮來問事,幾個村民就讓開了,他們知道這兩個女人不管怎樣,一直是村裏的狠角,在一起就是一場“鬥雞”賽。
“問你啦,吳紅英,消息是打哪兒來的?”
“百分之百不是我。”吳紅英喊冤。
“我怎麼就覺得是你幹的?”
“成見,這就是成見,你家洪書記是我們家的恩人,我肯定不會恩將仇報。”
肖丙子一身的汗水從葡萄園回來,取下鬥笠,對黃秋蓮說:“書記娘子,紅英還不端椅子!”
吳紅英強在那兒說:“我今天要說個明白,村裏好像壞事全是我們幹的,好事咱們沒幹一件,哪有這回事!”
黃秋蓮說:“那你幹了什麼好事咧,你說一件看看。”
吳紅英看到肖丙子對她馬著臉,隻好“嗐”了一聲。
肖丙子指戳著吳紅英說:“以後隻準你說嗐,多說一個字,小心我抽你的嘴。”
吳紅英一臉冤枉:“我沒有說呀,我哪兒說大江搞傳銷了?”
黃秋蓮當著村民說:“有的人在村裏放屁,說我們大江去搞傳銷了,以為大江的智商跟某人的一樣,想發財想瘋了!……”
兩個女人鬥嘴,餘翠娥回去給女兒講了。金甜甜說:“大江去搞傳銷,您郎嘎相信麼?”
餘翠娥說:“你又沒見到大江,他幹什麼真說不定。”
金甜甜就拿出了那張報紙,讓媽看。餘翠娥一看,說:“大江上了報啊!”
金甜甜說:“高級農藝師就是教授級別,人家是高端人才,一定是有單位高薪聘請他,暫時不想讓家裏知道。”
餘翠娥一琢磨,覺得在理,說:“那你拿這張報紙快去幫大江辟謠。”
金甜甜一想也是,便去了小賣部。有人說甜甜來了,就給她讓了道去櫃台前,她對大夥也對黃秋蓮說:“秋蓮阿姨,我雖然不知道大江的消息,也沒與他聯係,但這裏有他的消息。”
她揚起報紙,打開,大家看到了那張報紙,很大的黑體字:《高級農藝師洪大江:葡萄大冠稀植的探索者》。
黃秋蓮搶過去就看,邊看邊說:“這是《人民日報》呀!這是我兒子的事跡!甜甜,你咋不早點給我看?”
金甜甜說:“也是別人給我的,我差點忘了。大家想想,大江是高級農藝師,高級農藝師就是教授級別的專家,不是有成績的專家,他會上《人民日報》嗎?這樣的高級人才,怎麼會去幹傳銷呢?他們單位說他辭職了,不是失蹤了。秋蓮阿姨,各位鄉親,大家不要亂說,我雖然不太懂大冠稀植,但我知道這樣種植的葡萄品質更好,說不定他就是去推廣這種技術了,來不及跟家裏聯係哩!”
大家爭相去看報紙,上麵清清楚楚寫著中國農大碩士、上海東方生態農場的洪大江,這不會有錯的。
洪大江上了《人民日報》,成了高級農藝師,又在村裏傳開了,謠言不攻自破。黃秋蓮非常感謝金甜甜,將家裏一條新鮮的翹嘴白大魚硬是上門給了她,金甜甜不要,可黃秋蓮要她雙手捧著,衣裳也沾了不少魚鱗,並希望金甜甜將那張報紙給她。
等洪家勝一回來,黃秋蓮就將報紙展開說,快看看,你兒子上了《人民日報》!洪家勝問,報紙是哪裏來的?黃秋蓮說是金甜甜給她的,金甜甜告訴村民了。
洪家勝將那張報紙翻來覆去地看了無數遍,多日擰緊的眉頭終於展開了,喃喃地說:“我的兒子我不擔心,兒子是有誌向的,也算是教授級別的人物了。”
黃秋蓮說:“你不擔心?我見你拳頭都捏出水來。我就想,大江辭職沒了音訊,甜甜又回來了,而且知道大江登了報,這裏麵有什麼奧妙?”
洪家勝放下報紙說:“又來陰謀論,哪有這麼多陰謀!你神經過敏。”
黃秋蓮說:“我信直覺,甜甜一定知道大江的下落!”
洪家勝說:“你問她去就好了。”
黃秋蓮說:“一定要搞個水落石出!”
洪家勝思考著,說:“兒子還不到三十歲,就成了高級農藝師,這應該不多見,他該不是領受什麼國家的神秘任務,搞科研去了吧?過去這事不是沒有,比如研究兩彈一星的科學家。”
黃秋蓮笑了,開心地笑了,說:“他一學農的,研究兩彈一星?葡萄就是兩彈一星麼?鬼扯!”
這一夜洪家勝沒有睡好,卻聽到黃秋蓮高亢的鼾聲,她心中的一塊石頭算是落地了。可洪家勝還是有些疑問,早晨他說:“秋蓮,你這幾天就不去田裏了,恐怕大江打電話回來,守好電話,就是你的任務。”
黃秋蓮一連幾天守著電話,在家左思右想不對勁,甜甜咋弄的報紙,這裏麵就是有陰謀!黃秋蓮頭腦一熱,就提著砧板和刀,站在洪家與金家中間的小橋上,大喊說:“餘翠娥,今天我拿了刀和砧板不剁,但要賭個咒。鼓不錘不響,燈不撥不明。你家甜甜突然回家,我家大江剛評為高級農藝師,相當於大學教授,卻突然辭職,這說明什麼?!”
黃秋蓮說了幾遍,餘翠娥才出來,出來也是全副武裝,也提著刀與砧板,但放下了,說:“黃秋蓮,我隻是拿出來,你剁,你請便,我不會再剁,剁這玩意兒,真是有失身份,你說呢?”
路過的人停下了腳步,好久沒見這兩個女人剁砧板吵架了,來看稀奇。
黃秋蓮說:“好吧,就說話,不用武器。你女兒嫁了大老板,住上了高樓大廈,穿上了綾羅綢緞,我兒子現在光棍一條,卻突然辭職,去向不明。你女兒回來,知道我兒子情況,可他去了哪兒,你們今天不說個明白?!”
餘翠娥說:“嗬!賴上我們了!黃秋蓮,你咋心理這麼陰暗!我們家甜甜嫁人多年,與你兒子斷了聯係,當初也是你兒子在大學以為不得了,瞧不起我女兒,現在怪到我們家了。你兒子當教授當流氓,搞科研搞傳銷,與我們家有什麼關係?你走你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
金甜甜在家裏聽到外頭有吵架聲,出來一看,是她媽與黃秋蓮在吵,看熱鬧的又聚攏了。她趕快出來解勸,先把媽拉一邊,將她腳下的砧板和刀收走,再將她往回拉,對黃秋蓮說:“秋蓮阿姨,我真的與大江沒任何聯係,他辭職與我沒有一點關係。您要相信我!您一定誤解了。”
黃秋蓮說:“甜甜,我昨日感謝你,帶來有我兒子的新聞報紙,你今天對天發誓,大江辭職你真的不知。”
金甜甜說:“我對天發誓,大江辭職我完全不知,說了假話出門被車撞死!”
鄉親們說:“既然甜甜發了毒誓,就不用吵了。”於是人群散去。
在家待了幾天的金甜甜,每天下地幫父親幹活,這事讓她媽有了疑心,咋沒聽說甜甜何時回武漢哩?晚上,餘翠娥就問起女兒,什麼時候回武漢,金甜甜不高興了,說,剛回來休息幾天,您郎嘎就嫌我了?餘翠娥說,哪會嫌自己的女兒,你是不是與喬總吵架了?甜甜就哭了,不讓她媽說。餘翠娥想,這伢有心事。
這天金甜甜收到一個短信,是喬漢橋發來的:五十萬元已打入存折。她沒有回話,都結束了,再回話沒意思。她就騎電動車去了鎮上銀行,一查存折,果然多出了五十萬。她在銀行的門口站了好久,拿著打印的存折,淚水一直未停。這也許就是她那段感情的全部了,武漢湯遜湖的生活、在長江中掙紮的恐懼,都撲向她的腦海,她真的覺得那也許是一場夢。她與喬漢橋的事,她想怎麼與父母說出口,挑穿來。
吃晚飯的時候,金滿倉喝著酒對餘翠娥說:“你又與黃秋蓮吵了?”
餘翠娥說:“她兒子辭職的事扯上了甜甜。”
金滿倉說:“人家兒子不見了,心裏焦急情有可原。”
餘翠娥說:“甜甜回來住幾天,扯上她兒子辭職,還扯上他兒子沒討老婆,都怨上了我們甜甜。”
金甜甜說:“有些人太無聊,如果扯上我,爸、媽,我準備去鎮上租房住,離開村裏。”
餘翠娥與金滿倉互看著,這話是啥意思?餘翠娥問:“租房?你不是回來就休息幾天,不回武漢的家了?”
金甜甜幹脆就說了:“爸,媽,我與喬總離婚了。”
餘翠娥瞪著眼:“甜甜,這、這是怎麼了?”
金甜甜說:“離婚在城裏不算什麼事,婚姻走散的很多,爸媽別大驚小怪,也不用擔心。”
她說著眼裏滾出淚珠。
金滿倉擱下酒杯,問:“怎麼會是這樣,甜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