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朔風勁吹,天寒地凍。屋簷下的淩鉤子有一尺長,一排排晶耀透亮,煞是好看。野外,蘆葦飛白,草灘和湖麵也是一片銀白,白鷺和野鴨在淺水的冰上縮頭縮腦,飛過的湖鷗無聲無息,翅膀扇動著寒煙。
金甜甜早晨在廚房擰開水管刷牙,水龍頭凍住了。金甜甜提著水桶想去湖邊打水,可突然一陣翻胃,嘔吐起來。聽到嘔吐聲,洪大江從房裏跑出來,一看金甜甜拎著水桶,忙奪過說:“你別出去,是不是水管凍住了?”
金甜甜點點頭。洪大江說:“今年冬天氣候反常,太冷太冷。”
洪大江溜溜滑滑打了一桶水回來,提進廚房,金甜甜將水舀在不鏽鋼鍋裏燒熱。洪大江突然拍著腦袋說:“我冷水洗慣了,忘了你懷寶寶,對不起,甜甜。”
金甜甜說:“你心思不在這兒,我不指望你。”
洪大江說:“原諒我就行了。”
金甜甜洗漱著,洪大江說:“甜甜,這裏生活條件不好,天氣又冷,還是聽我的,你回我家去,讓我媽照顧你,好不好?我太忙,照顧不了你,也不會照顧你。”
金甜甜說:“那不如回我家,讓我媽照顧。”
洪大江說:“行啊。”
金甜甜有點失望,說:“我還是留下吧,你也是個寶寶,我的大寶,你也需要人照顧。”
洪大江說:“太冷啊,今年冬天特別冷,滴水成冰,你說咋辦?”
金甜甜說:“要買一台空調,不是為我,是為腹中的寶寶。”
洪大江說:“沒問題,就怕電的負荷,咱們是在漁場接的臨時電線。”
金甜甜說:“先買了安裝再說。”
洪大江說:“那可是幾千塊,裝了不能用不是浪費?”
金甜甜有點生氣,“你說怎麼辦?我們在一起,一個男人,總要給女人一個溫暖的家,不能總是一天到晚讓你我父母擔心。”
洪大江不知如何處理,跟她商量:“說了回家讓我媽照顧你,開春再回這裏,行不行?”
金甜甜說:“我不會回去住,你是我丈夫,我要管你,你也要管我,要給我溫暖。”
洪大江說:“但這裏的條件就這樣,我們買個電暖器,好嗎,是我的錯,我這就去買。”
金甜甜問:“管用嗎?”
洪大江說:“那你說怎麼辦?”
金甜甜說:“你別這樣看著我,讓我難受。”
洪大江笑著說:“我看哪兒咧?”
金甜甜說:“你別傻笑,你進來,站那兒,怕我吃了你?”
她坐在那兒,眼淚直冒。
洪大江一步步從門口進屋來,說:“甜甜,你有點固執。我考慮不周,但我心不壞,我們走在一起不容易,我也沒有嫌棄你曾經是別人家的人。”
金甜甜說:“提那些有什麼意思,你不是說原諒我了嗎,你不是說看重的是我的現在麼?”
洪大江說:“你可能內心老拿一個成功商人的過去,跟我一個回鄉創業的窮學生比。”
“我什麼時候比過?”
“反正,有時候,想起來我會很傷心。”洪大江說。
“既然你已經接受我了,就相信我的忠誠。”
“我回家是孤注一擲,你回家是重獲新生。我們已是夫妻,你又有孕在身,更要相互理解,相互包容,相互信任,互相依靠。有些事我不懂你可以提醒我,可以教我,我馬上去買空調!我是你的生命,你也是我的生命,我會好好保護你和你肚裏的孩子……”
洪大江立馬去縣城買了空調,空調請師傅安裝好後,啟動正常,沒有跳閘,這證明洪大江的擔心是多餘的。
有了空調,日子好過些了,怕冷的金甜甜可以安心在屋裏做事,至少太冷時有個地方躲,暖和暖和。人一暖和,脾氣也不會那麼壞了。
接著,春節說到就到。
臘月三十這天,天氣陰沉,小兩口在活動板房門口貼對聯。對聯是洪大江自己寫的,金甜甜指揮,洪大江站在凳子上刷糨糊粘貼。
對聯是這樣寫的:“種生態葡萄好吃安全不貴;做新型農民富裕尊嚴幸福。”橫批是:“春到天露灣。”
洪大江邊貼邊問:“甜甜,寫得怎麼樣,你老公有才吧?”
金甜甜欣賞著說:“荊江縣大才子!能種葡萄能寫對聯還能搞書法,你說,你不是全才誰是全才!”
洪大江得意地說:“基因好唄!咱們的孩子一定是絕頂聰明。”
金甜甜說:“一定是個高富帥!走吧,才子,就上午半天商家開門,快去縣城辦年貨!”
縣城大街上熙熙攘攘,摩肩接踵,都是打年貨的。他們來到一家大型服裝商場,金甜甜看中了一件紅色的男羽絨服,取下提著說:“大江,你試試。”
洪大江脫下舊棉襖,穿上,有些不自在:“太鮮豔了。”
金甜甜拍板:“就這件!精神,喜慶,大紅大紫!”
洪大江說:“意思是明年紅得發紫?”
金甜甜說:“對!”
她對營業員說:“這件同型號同顏色的,拿三件。”
營業員問:“三件?”
洪大江也問:“要三件?”
金甜甜說:“三件!兩家的三個男人,同款,紅紅火火過新年!”
然後她自己試了一件紫色的中長羽絨服,問洪大江:“好不好?”
洪大江看著,自己的老婆真漂亮,正宗的瓜子臉,身材也好,說:“你穿啥都好!專門為你定製的!”
金甜甜說:“有點肉麻。”然後對營業員說,“同款的拿三件!”
營業員又是吃驚:“也三件?”
洪大江在笑。
金甜甜說:“當然是三件呀!三個男人,大紅;三個女人,大紫,多吉祥!”
之後又買了兩套孕婦裝,洪大江手提肩扛再加斜背的,和金甜甜吃著鍋盔,邊吃邊逛。在縣城最大的荊江廣場上,有一個露天的年貨市場,人頭攢動,但整潔有序。廣場四周,全是矗起的高樓大廈,商家鱗次櫛比,景觀設計時尚、壯觀,完全不像個縣城,讓人以為是大城市的一角。他們進了一家咖啡店,坐下喝著咖啡,身上頓時暖和了。金甜甜看著周圍說:“縣城真的漂亮了,不比武昌差。”
洪大江說:“發展很快,我們也得努力呀!”
東西置辦得差不多了,許多店鋪也關門要吃團年飯了,他們“班師回朝”。
洪家的廚房熱火朝天,熱氣騰騰,蒸籠格子碼上有五六層放在蒸鍋裏。
金甜甜挽著父母的手臂,進了洪家院子,穿著新買的羽絨服。洪家勝在大門口大老遠就迎接金家三口,說:“快進屋,快進屋!”
金滿倉將禮物放到桌子上,互道問候。金甜甜母女進了廚房要幫廚,金甜甜對黃秋蓮說:“媽,有什麼事我們來做?”
黃秋蓮說:“你們去烤火,沒什麼事了,馬上團年!”
有個人進來就喊:“洪書記,滿倉哥!”
嗬,潘忠銀提來了一隻肥厚鮮活的大甲魚,說:“你們兩家一起團年,快把這隻王八宰了做火鍋。”
金滿倉說:“忠銀你太客氣!”他接過甲魚,“我來處理。”
洪家勝說:“忠銀,那你就留下來喝一杯吧。”
潘忠銀說:“團年桌上無雜人,我今天算什麼呀。明天是大年初一,我家小琴備好甲魚爐子,等候書記、會長小聚,共商明年葡萄大事。”
洪家勝和金滿倉說:“一定去!一定去!”
眨眼變魔術似的,桌子上就擺滿了十大碗,三個爐子咕嚕沸騰,香味彌漫。洪大江和金甜甜去院子門口放鞭炮。
這也差不多是天露灣村吃年飯的時間,天露湖兩岸響起了此起彼伏、震耳欲聾的除夕團年爆竹聲,兩家人也終於坐在了一起。
斟上酒水,洪家勝端杯站起來說:“我們洪家和金家雖然是鄰居,可坐在一起吃飯而且是團年飯,這是頭一次。感謝這個時代,讓咱們兩家的小伢爭氣,冤家成親家。這一杯酒,我建議,除了甜甜不幹,其餘人全都幹了!”
都喝下了酒。洪家勝說:“我還得說幾句……”
洪大江說:“我說老爸,您郎嘎就別說了,大過年的,這也不是群眾大會,您郎嘎就吃菜喝酒吧。”
黃秋蓮說:“老洪你做慣了報告,天天滿腹的話要講,今天你就少講幾句,多吃一點。”
洪家勝不好意思了,說:“對對對,我愛講話,這是惡習,惡習!別說了,喝酒,再來一杯!滿倉,你也幹了!”
金滿倉二話不說,幹了。
洪家勝還是說:“過去講遠親不如近鄰……唉,不說了,今天看在兒女親家的分上,過去的,一筆勾銷!今後的,重新開始!”
金滿倉眼圈泛紅,說:“窮日子、苦日子總算到頭了。”
洪大江見氣氛不對,連忙舉起杯說:“來來,我敬四位長輩一杯,你們養育我們長大成人,為我們做出了表率,太不容易,以後的日子就好了,我和甜甜保證,一定孝敬你們,讓你們的晚年幸福無比!”
洪家勝說:“我對你們充滿信心,另外我問一下,那個產業園,有沒有譜啊?”
金甜甜說:“你們不用擔心,該來的,一切會來,不該來的,不去計較。”
洪大江說:“我給趙書記發了春節慰問的短信,他雖然沒提這事,我想應該問題不大。”
洪家勝說:“那就好,那就好!我還告訴大家一件事,我的辭職報告批下來了,村裏從三月一號開始,由鋼子代書記和村委會主任,我再也不用操心了,明年我好好帶孫子!……”
除夕晚上,回到葡萄園的洪大江,一個人在大棚周圍轉悠,想著明年的事。湖上風浪湧動,北風遽至,飄起了雪花。等他踅回板房裏時,雪花密密麻麻洶湧而下。他與金甜甜偎在沙發上看春節聯歡晚會,窗外,雪越下越猛。
接近零點,遠遠近近已是鞭炮聲大作,電視裏在播李穀一唱的《難忘今宵》:“難忘今宵,難忘今宵,無論天涯與海角,神州萬裏同懷抱,共祝願祖國好,祖國好!……”
金甜甜說:“大江,走,出去放鞭炮!”
洪大江拿著鞭炮和打火機,打開門,風雪像一頭怪獸撲了進來,後麵的金甜甜一個寒噤,說:“我不出去了!”
洪大江隻好一個人去放,他帶上門,金甜甜沒有聽到外麵響起的鞭炮聲。洪大江進屋就用力關上了門,說:“點不燃,風雪太大,你看!”
洪大江的褲腿上沾的都是雪,他抖下身上的雪粉,對金甜甜說:“聽到鵝叫了麼?我得去大棚看看……”
果然,金甜甜聽到大鵝的叫聲,叫得還很凶:嘎嘎嘎,嘎嘎嘎……
洪大江找到一頂草帽,戴上手套。金甜甜說:“雪咋下得這麼大哩?”
洪大江說:“是呀,這場雪下得太大,我擔心會把大棚壓垮,特別是小安建的那幾個大棚,要戳雪,電筒在哪裏?”
金甜甜找來了電筒,說:“我去給你照亮吧。”
洪大江用長掃帚綁上一件舊衣服,又搬出架梯,說:“你別去,外麵太冷,雪又大,現在你是重點保護對象。”
金甜甜說:“你一個人咋弄?”
洪大江想想也對,說:“那你再多穿一點。”
金甜甜穿上了一件長雨衣,說:“這個防雪又保暖。”
兩個人頂風出去,風雪呼嘯,遮迷人眼,辨不清方向。他們在暴風雪中,踩著一尺多深的雪去往大棚。
金甜甜腳下一滑,洪大江迅速將她扶住,說:“你注意!你還是回屋裏去吧。”
金甜甜說:“沒事,好久沒見這大的雪了!”
洪大江說:“這就是暴風雪,可天氣預報說的是小雪……”
來到大棚,電筒光直射棚頂,許多地方被雪壅住了。洪大江爬上架梯,用掃帚頂雪。無奈所有大棚都被雪壓著,塑料薄膜兜著雪,不堪重負,拱頂成了凹形。
他們四處轉戰,用掃帚頂,用肩膀扛,用雙手托。雪越下越大,大棚的鋼架在積雪的壓榨和狂風的搖撼下咯吱咯吱作響,令人心驚肉跳。洪大江抹著汗,架上架梯,金甜甜扶著說:“大江,站穩!”
她在下麵緊扶著梯子,洪大江爬上去托頂,雪在塑料薄膜外麵往下滾落。
金甜甜在下麵喊:“累了就下來歇會兒!……”
洪大江仍然往上一下一下地頂雪,突然,轟的一聲,頭頂的鋼架坍塌了,積雪像瀑布猛砸下來,洪大江連同梯子一起摔倒。金甜甜感到整個世界都坍陷了,掉入無底的深淵,散架的鋼管砸向他們,騰起的雪霧將一切覆蓋,他們埋在積雪和鋼架裏。
洪大江忍著疼痛推開壓著他的鋼架和破碎的薄膜,從雪堆裏鑽出來,風雪糊眼,一片黑暗。他感覺摔得不輕,腰脊疼痛不已。他按著腰,骨頭好像還好,他大聲喊:“甜甜,甜甜,你在哪裏?”
呼嘯的風雪,漆黑的世界。大棚成了野外,風雪如潑,風囂似魔,雪霰打得人睜不開眼睛。他裹著滿身的雪,臉上也是,他抹去臉上的雪粉,借著一點點雪的反光,看到眼前是廢墟般的大棚,他站起來大喊著:“甜甜,甜甜,你在哪裏?回答我!……”
他的喊聲像孤狼一樣淒愴,在湖邊的風雪中穿刺。一會,在不遠的雪堆裏,聽到了金甜甜用微弱的聲音說:“大江,我在這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