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然,章太炎並沒有瘋,他雖然有“章瘋子”之名,但誰都知道,那隻是一個帶有戲謔意味的外號,並不是說他真的精神有問題。章太炎此行,其實真的就是想見袁世凱談個明白,所以,進總統府的時候,還先投了名片,請承宣官轉達。雖然名片一尺五寸長,上書三個鬥大的字“章炳麟”,但這是他的個人風格;至於足踏破靴之類,不過是章太炎不修邊幅的名士派頭,向來如此,更不足以說明他的“瘋”。他之所以遭到囚禁,既由於他的身份——不僅跟國民黨有老關係,而且屬於共和黨內的對袁不滿的人士,還由於他這一鬧——不僅不滿,而且有了給政府找麻煩的行動。

不過,章太炎之囚,以後來黨人的待遇觀之,還是相當優厚的。據劉成禺講,袁世凱曾經對陸建章定了關於囚章的八條規則,規定起居飲食用款不限,而且毀物罵人,聽其自便。東西毀掉了,再買就是。隻是除了限製自由外,對見客、談時局,都有限製,尤其不許有談時局的文字。章夫人湯國梨也說,章太炎在被囚期間,每月的費用是500元(當時一個警察每月薪水4元左右,大學裏最牛的教授,每月不過400元)。這一段,肯定是他一生中最闊氣的時光。

盡管待遇優厚,但囚禁畢竟是囚禁,這既是對章瘋子鬧事的一種懲罰,更是袁世凱對未來可能的“不安定因素”的一種防範。雖然很有違法嫌疑,但作為獨裁者來說,倒也常見常用的。當然,章太炎不可能很痛快地就範,他必然也必須反抗,也就是說要接著鬧事。作為一個文人,反抗的最佳方式當然是用筆,可是這種文字一個字都出不去,寫了也白寫。所以,鬧,隻好找別的辦法。辦法之一,是拿看押的警察開涮。章太炎是個窮書生,一輩子沒錢,生活極其簡樸,可是他在軟禁期間,居然一口氣雇了十幾個廚子和仆人(他當然知道這些仆人都是警察改扮的)。而且,大擺其老爺的譜,強迫這些人稱呼他為“大人”,他的客人來了,要稱呼為老爺,見麵要垂手低頭,每逢初一十五還要向他磕頭,犯了錯,還要罰跪罰錢。為了將這種羞辱落實到位,他甚至強迫這些仆人(警察密探)照這些條件跟他具結,簽字畫押,害得我們的警察老爺,個個像是簽了賣身契。

涮警察密探,解氣雖是解氣,但畢竟傷不到袁世凱,甚至連陸建章、朱啟鈐也碰不著;被關著做大人老爺,雖然耳邊聽取奉承一片,時間長了,也一樣氣悶。所以,章太炎又開始絕食。不過,章太炎雖然又瘋又倔,但此時的絕食,似乎卻並非真的以死抗爭。無非是借此鬧出點動靜,製造一些不利於袁世凱的輿論,讓這個奸雄難堪。因此,章太炎的絕食,時斷時續,一年多下來,也沒有死掉,但卻讓袁世凱頭痛不已,派了若幹人馬來勸,甚至派人打算強行將章夫人湯國梨接來(未果)。

我們知道,章太炎之囚,一直到袁世凱稱帝失敗、自己翹了辮子才告結束。這期間,雖然袁世凱少了若幹公開罵街的聒噪(一個梁啟超已經夠受用的了),但章太炎也因此而洗白了自己。民初上當的經曆,不再有人提了,自家的形象,複歸到昔日的光輝。他的學生在總結他的曆史的時候,這段經曆,已經帶點傳奇色彩了。

狗血淋頭的文人們

古來文人之厄,莫過於文字獄。大約文人所依仗著的,不過一枝禿筆,不弄點什麼在紙上,甚至刻成書,就難受。當然,這一不難受就容易出事。在皇帝的治下,政治上的忌諱是免不了,白紙黑字的議論,如果政治上不正確,又恰好碰上個過敏的主子,再加上若幹條鼻子特好使的狗,那麼就有可能倒黴。有明一朝,在開始的時候,朱元璋識字無多,文字獄往往都是阿Q式的,自家禿頭,忌諱人家說光,偏有那麼些小文人對拍馬屁特別有興趣,自投羅網,結果一個接一個地莫名其妙就丟了性命。到後來,隨著皇帝的文化水平的提高,文字獄的水準也水漲船高,稍微像點樣了。比如李贄放言無忌,捧秦始皇,讚美私奔的卓文君,說伺候了四朝皇帝的馮道的好話,連對孔子都敢說三道四,宣稱不一定以其是非為是非。雖然文革時批儒評法的當口,很讓江青和梁效們受用,被樹為法家的典型,著作還被印成大字本,廣為發行,但在李贄活著的時候,給他帶來的卻是災禍。——被捉進官裏,斷送了老頭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