婁大人對自家兄弟高標準嚴要求,但處理政務,卻是個可人,特別通情達理。他所處的,是一個女皇帝當政的年月,主子特難伺候。武則天一改李家王朝崇尚道教的傳統,死活喜歡上了佛教,不僅大修佛寺,廣印釋典,最後幹脆愛屋及烏,把清俊的小和尚拉進宮來,作自己的麵首,大家一起快活。快活可是快活,小和尚色戒開了,殺戒卻還堅持著,不僅自家堅持著,而且運動女皇帝在全國禁止屠宰。
禁屠令一出,舉國嘩然,要中國人不殺豬宰羊,怎麼吃肉?這大概跟要中國人命差不多。不過,嘩然歸嘩然,皇帝的命令還得執行,隻是執行過程中,上上下下,所行與所說,多了些許周折,婁師德下去視察工作,也免不了。宰相出行,盡管聽說婁相脾氣好,但地方官也不敢怠慢,好酒好菜必須上。賓主坐好,管絃橫吹,第一道菜上來了,是烤全羊。廚子出來說明,這個羊不是我們殺的,是豺給咬死的。於是大家放心開吃。過了一會兒,第二道菜上來了,是紅燒魚。廚子又出來說明:這魚也是豺咬死的。婁師德說,不是吧,應該是水獺咬死的。大家一片歡呼,還是領導高明,於是,魚也下肚了。
魚也好,羊也好,當然都是地方官讓廚子準備下的,肯定不會趕那麼巧,豺專門趕來咬死了羊,自己不吃,留著給婁大人。又像婁大人修正那樣,水獺專門咬死了魚,獻上來湊趣。借口就是借口,官老爺做事,總是需要借口,雖然當事的人心知肚明,卻一般沒有人會如此不識趣,出來說破。不過,凡是借口,必須能說得通,因此豺咬殺的魚,必須變成獺咬殺的,因為,最後大家要一起騙皇帝,應付檢查,不會水的豺,突然變成了捕魚能手,邏輯上說不通,所以,必須修正。隻是現在的人們再幹這種事的時候,早就由秘書和有關人員把借口編圓了,用不著勞動領導的大駕親自出馬。
進化論的道理,就是好,時代畢竟在進步,當年的借口,還隻是在跟法令繞彎子上做文章,現在的借口,不僅讓法律法令都自己見了鬼,而且往往極其堂皇,極其正大。明明在違法,卻好像是嚴格執法,明明在牟利,卻好像是在奉獻,明明是在越規,卻好像是在禁欲。不明裏就的人,如果不被感動得掉眼淚,多半是有些麻木。
可惜,現在的借口出台得實在是過於頻繁了,一個兩個又三個,什麼把戲演多了,觀眾也就有了審美疲勞,加上回去一算帳,往往感覺自己虧了,所以也就不信了。隻是,跟當年的借口一樣,操作者隻要把上級糊弄住了就行,至於做飯燒火和看著吃的人,盡管知道內情,又能怎樣呢?就像許許多多的漲價聽證會似的,大家都知道聽證是假的,假得甚至有點過火,但隻要開過了,給上麵一個交代,然後該幹什麼幹什麼,誰又能擋得住?
名士和能臣之間的悲劇(1)
王闓運是晚清的大名士。不過即使是大名士,也沒有生下來就做的,在他出道之初,其實是有機會做跟名士完全不同的能臣的。乾嘉之際,湖南是個出讀書種子的地方,王闓運就是一個湖南騾子似的讀書種子。《清史稿》上說他“年十有五明訓詁,二十而通章句,二十四而言禮”,二十八“遂通諸經”。靠的就是下死功夫,無論學什麼,背不下來就不吃不睡。王闓運學問好,文章也不錯,據說他最喜歡的是漢魏文,但看來時文八股也不差,20歲出頭就中了舉,文名遍於京師,被鹹豐皇帝最寵信的權臣肅順收在幕中,大被信任,“肅順奉之若師保”。
在清朝入關後的十個皇帝中,鹹豐是典型的“苦命天子”(茅海建語),一上台就趕上長毛造反,遍地烽煙,洋鬼子也來趁火打劫,在短暫的皇帝生涯裏,幾乎無日不處在焦頭爛額之中(清朝諸帝,每人都生一堆兒子,隻有他,僅僅有一個骨血,看來是被國事耽誤了)。實際上,他攤上的,是一個大轉變時代揭幕後的短期平靜的結束。在這個短暫的平靜裏,朝廷上下,從道光開始,雨過忘雷,全當洋鬼子沒來過,鴉片戰爭沒有發生,把頭埋在沙堆裏尋歡作樂,等到老皇帝翹了辮子,小皇帝登基,更大的暴風雨來了,這時候,諾大的國土,想找個把頭紮進去的沙堆也沒有了。
幸好,苦命的天子還有肅順。不管後人怎麼評價,肅順其實要算是滿族貴族中的明白人。在朝廷的危機中,肅順給鹹豐出的主意,至少在傳統的政治的框架裏,沒什麼大錯,鑄大錢,開捐班,雖然流弊不少,但軍情緊急,朝廷又缺銀子,作為權宜之計,也是沒辦法的辦法,至於整頓吏治,殺幾個大臣嚇唬嚇唬人,本是亂世的應有之義,無可厚非的。肅順最明智的舉措,是任用漢人(這大概有王闓運的功勞),後來所謂的“同光中興”,其實有一多半是托庇了這個舉措。清朝的天下是八旗兵打下的,但還沒等到肅順這輩上,八旗子弟就已經變成了隻會花錢享樂的北京大爺,錢花光了,欠了一屁股債就鬧著讓皇帝替他們還就是。可是這些大爺,卻占據著朝廷官位的絕大部分。肅順被殺之後,旗人們最念念不忘的一件事就是肅順總是說旗人混帳。其實,從國家的實用來說,旗人混帳倒未必,但沒用是肯定的了。旗人沒用,朝廷又急需用人,所以,曾(國藩)、胡(林翼)之輩的放手大用,自然是不可避免的了。從這個意義上說,肅順的任用漢人,也是不得已。隻是,在任用漢人的同時,殺掉的幾個重臣都是滿人,一進一出,就顯得肅順的舉措格外地偏激,讓滿人恨恨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