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像一頭受傷的小山羊,就這樣瘋跑了一陣子。如果心真的會碎,就像詩人們常說的那樣,在為某事而滴血的話,我敢斷言,你們一定能在我的身後,在這無垠的白色原野上找到一條長長的血跡。
我感到一切都完了;到哪兒去找錢呢?我怎麼走呢?我怎麼去找我的哥哥雅克呢?揭露羅歇對我來說已經沒有絲毫作用,……他現在可以否認一切,因為塞西利亞已經走了。
最終,累垮了和被痛苦壓垮了的我,十分沮喪地倒在了一棵大板栗樹下的雪堆上。也許我要在這兒呆到第二天,我哭泣著,已經無力再去思想了。突然,在遠處,在很遠的地方,在薩爾朗那個方向,響起了鍾聲。這是學校的鍾聲。我全都失去記憶了,是這鍾聲又把我喚回到現實生活中來。我必須回去,去查看在大廳裏休息的學生們……一想到大廳,一個想法驀地衝了上來,我的眼淚馬上就止住了,我也感到更加堅強,更加冷靜了。我站起身來,以一個剛剛做出重大決定的男人的堅定步伐,朝薩爾朗方向走去。
現在,如果你們想知道小東西做出的是什麼重大決定,那就隨他一同去薩爾朗吧。穿過這寬闊雪原,走過城裏的昏暗泥濘的街道,走過學校的門廊,隨他走進正在進行課間活動的大廳,你們會發覺他在看吊在上麵晃來晃去的大鐵環時的奇怪的、固執的目光。課間休息結束後,再跟他去自修課堂,然後隨他一同登上講台,從他身後看一看他在喧鬧聲中,在這群孩子們的麵前正在寫著的這封催人淚下的信:雅克·埃賽特先生波拿巴街,巴黎:原諒我,我親愛的雅克,給你帶來了痛苦。你已經不哭了,可是我又要讓你大哭一場了;這也許是最後一次吧……當你收到這封信時,你可憐的達尼埃爾已經死了……這時自修課的喧鬧聲越來越厲害了,小東西停下手中的筆,懲罰了幾個學生。他盡管很嚴厲,但是並沒有發火。然後他又繼續寫下去:你知道嗎?雅克,我真的太不幸了。我在無可奈何的情況下隻有自殺。我的前途被斷送了;他們把我從學校趕出來了,——是為了一個女人的事,要跟你說明白實在太冗長;而且我債台高築,我無法再工作下去,我羞愧,我厭倦了,我對一切都失去了興趣,生活令我恐懼……我寧肯走掉……小東西被迫再次停下來:“蘇貝羅爾五百句詩,福科和路比星期天留校。”說完,他繼續寫信:永別了,雅克。我還有很多的話要對你講,可是我想我都要哭了,而此時,學生們正麵對麵地看著我。對媽媽說我在散步時從一塊岩石上滑下去了,或者說我在溜冰時落水溺死了。總之,你隨便編個故事,讓苦命的夫人永遠別知道事情的真相……代我好好地吻抱她,這位親愛的母親;也吻抱我們的父親,設法盡快為他們重建一個美麗的家……永別了,我愛你。常想著達尼埃爾。
這封信一寫完,小東西馬上又開始寫另外一封信。內容如下:神父大人,懇請您把我給我哥哥雅克的信設法轉給他。同時請您剪下我的一綹頭發,您封個小郵包給我母親寄去。
我請您原諒我給您增添的麻煩。我之所以尋短見,是因為我在這裏太不幸了。隻有您,神父大人,您總是待我特別好。我深深致謝。
達尼埃爾·埃賽特寫好之後,小東西把這封信和給雅克的信裝進了同一個大信封內。他在信封上寫道:“請第一個發現我屍體的人把此信交到日爾曼神甫手中。”所有這些做完,他靜靜地等著下課。
自修課結束了。大家用晚餐,然後祈禱,最後是回宿舍。
學生們睡下了,小東西來回踱著步。他在等他們入睡。現在韋奧先生開始巡視了;人們可以聽到他那鑰匙串的神秘丁當響聲和他那軟底鞋走在地板上發出的沉悶聲。“晚上好,韋奧先生。”小東西喃喃道。——“晚上好,先生。”總學監低聲應道。隨後,他走遠了,他的腳步聲消失在走廊的盡頭。
隻剩下小東西一個人了。他輕輕打開門,在樓梯平台上停了片刻,看一看是否有學生醒來;宿舍裏非常安靜,沒有一點聲響。
於是他下樓,躡手躡腳地溜進高牆的陰影裏。刺骨的地中海北風從門下縫隙處吹來,在樓梯腳下,在經過寬敞的前廳過道時,他看到在四棟黑乎乎的高大主體建築包圍中的院子已經完全被白雪覆蓋了。
高處,屋頂下的一間鬥室射出微弱的燈光,這是日爾曼神甫正在撰寫他的巨著,從內心深處,小東西向這位好心神父非常虔誠地道別了,然後他走進了大廳……這間海員學校的老體操房陰冷、淒涼。一縷微弱的月光從有護欄的窗口射進來,正好照在那對大鐵環上——!這對鐵環!小東西早就想著它啦,——這閃著銀光的鐵環……在大廳的一隅,靜靜地躺著一張舊踏腳凳。小東西把它搬過來,放到鐵環下,然後站了上去;他沒有猜錯,高度正好合適。於是他從脖子上解下自己的領帶,一條紫紅色的真絲領帶,但是已經揉弄得皺皺巴巴,像一條絲帶了。他把領帶係到鐵環上,打了一個活結……此時時鍾敲響了一點,好啦,該去死了……小東西用顫抖的雙手展開活結。一陣狂熱攫住了他。永別了,雅克!永別了,埃賽特夫人!
猛地,一隻鐵拳打在了他的身上。他感到腰部被抓住了,他驚呆了,從踏腳凳上摔了下來。與此同時,一個他非常熟悉的尖厲嘲諷的聲音對他說道:“這個時候玩空中雜技倒是個好主意。”
小東西愕然地轉過身來。
是日爾曼神甫,是沒穿長袍,隻著短褲,領巾飄在胸前的日爾曼神甫。他那張好看的麻臉在半明半暗的月光下苦澀地笑著……他一隻手完全可以把要自殺的人放倒在地;另一隻手上,還提著剛從院內蓄水池灌了水的長頸水壺。
看到小東西滿臉驚恐,滿眼淚水,日爾曼神甫不再笑了,他重複道,隻是這次的語調很溫和,甚至近乎憐憫:“多麼荒唐的想法,我親愛的小東西,在這個時候玩空中雜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