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於,我那神奇的詩集完成了。它讓我花費了差不多四個月的勞動。現在我還記得,在寫到最後幾行時,我差不多寫不動了,我的手抖得厲害,既是為著高漲的熱情,無上的自豪,大功告成的喜悅,也是為著耐性的耗盡。
在聖·日耳曼的閣樓上,這可是一件大事。雅克,值此機會,又當了一天過去的雅克,一個裝訂工和帶了許多膠水瓶的雅克。他給我訂了一個非常精美的簿子,還打算親手把我的詩抄到本子上,每一句詩都引出他一聲讚歎和興奮的跺腳頓足……而我,我對自己的作品卻沒有那麼大的信心。雅克太愛我了,我對他的讚賞不大相信,我倒更希望把我的詩讀給一個不偏不倚的人,一個更加信得過的人聽。糟糕的是我不認識任何人。
可是,在小飯店裏,我是有機會結識一些人的,自從我們有錢以後,我已經移到雅座吃飯了,就在飯廳的盡裏頭。那裏有二十幾個年輕人,有作家,有畫家,有設計師,更確切地說是未來的這些人。——今天,這些人已經嶄露頭角了;有些年輕人已經功成名就了。當我在報紙上讀到他們的名字時,我很不自在,因為我自己至今一事無成。——在我來吃飯時,所有這些年輕人都曾熱情地歡迎過我,但由於我很膽怯參加他們的討論,他們很快就把我忘掉了。盡管同在一個飯廳,在他們中間,我仍單獨地坐我的小桌子。我聽他們爭論,但從不插言……每周一次,總有一位很出名的詩人跟我們一同吃飯,可惜我已經記不起他的名字了,隻知道這些先生們以他的一首詩的名字稱呼他巴格哈瓦。遇到這樣的日子,大家就喝18個蘇一瓶的波爾多酒;然後,當上飯後甜品時,偉大的巴格哈瓦就朗誦他的印度詩。他有一首名為《拉克薩瑪納》,還有《達薩拉塔》、《卡拉薩拉》、《布哈吉拉塔》,然後是《絮德拉》、《古諾塞帕》、《維斯瓦密特拉》……但最好的一首還應該算《巴格哈瓦》。啊!當詩人朗誦他的《巴格哈瓦》時,整個飯廳喧鬧起來。人們大聲喊叫著,跺著腳,有的人幹脆上了桌子。在我右手邊的一位長著紅鼻子的設計師,從第一句詩開始便在哭泣,而且不時地用我的餐巾擦眼……我深受感染,比其他人叫得還要響亮,但是說心裏話,我並不是因了巴格哈瓦發狂。總之,這些印度詩都很相似,總是什麼蓮花、南美大禿鷹、大象和水牛,有時為了求變化,蓮花變成了荷花,所以除了這小小的變換,所有這些拚湊的東西既無激情,也無真實性和想像力。韻腳押著韻腳,純粹是故弄玄虛……這就是我發自內心的對巴格哈瓦的印象。我想,我也許不會這麼嚴厲地評論他,如果人們向我索要一些詩句的話,但是沒有人向我要,這就讓我變得毫不留情了……況且,我也不是唯一一個對印度詩有這種看法的,坐在我左邊的那位對此也是不能領會的……我左邊的那位是一個怪人:穿得破破爛爛,滿身油漬,滿麵放光,前額已經禿頂,蓄著大胡子,上麵還總掛著幾根麵條。他是同一桌中年紀最大的,而且遠比其他人要博學得多。像所有偉大的思想家,他話說得很少,也從不賣弄自己。每個人都尊重他。人們都評價他:“他很了不起……是個偉大的思想家。”我,看到他在聽偉大的巴格哈瓦朗誦時歪著嘴,做嘲諷的鬼臉,我便從他那裏得到了最有價值的意見。我在想:“這是一個有品位的人……可以把我的詩念給他聽。”
一天晚上,大家都離了座,——我讓人送上一瓶燒酒來,我要請偉大的思想家跟我喝一杯。他接受了,我知道他的壞習慣。喝酒時,我有意把話題引到偉大的巴格哈瓦的身上去,我開始時就說了蓮花、大禿鷹、大象和水牛的壞話,——真是夠膽大的;大象是很記仇的!……——就在我說著時,思想家一言不發,竟自己給自己斟起酒來。他不時地微笑著,讚同地搖著腦袋,嘴巴裏還“哇……哇……”地,這最初的成功令我勇氣大增,我向他坦誠地說,我也創作了一首長詩,而且想呈給他評判。思想家連眼睛都不眨一眨,仍然在“哇……哇……”地。看到我麵對的這個人心情如此好,我想:“是時候了!”於是,我從口袋裏拿出詩集,思想家無動於衷,又自顧自地斟了第五杯酒,靜靜地看著我展開手稿,就在這最後時刻,他把他那老象牙色的黃手放到我的手臂上,說:“請問,年輕人,在開始前,我先問一句……您的標準是什麼?”
我不安地望著他。
“您的標準!……”可怕的思想家提高嗓門問道,“您的標準是什麼?”
唉呀!我的標準……我沒有標準,我從沒想到過應該有個標準;而這一點,從我那驚訝的眼神,我的緋紅的臉色和我的窘困的表情上便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出來。
思想家憤慨地站起身來,說:“怎麼!可憐的年輕人,您連標準都沒有!……那麼,沒有必要給我念您的詩……我現在就已經知道它的價值了。”說完,他又把剩在瓶底的酒接二連三地斟了幾小杯喝下去,然後拿起帽子,眼睛裏充滿怒火地出去了。
晚上,當我把事情經過告訴雅克朋友時,他怒不可遏。“你的思想家是個蠢東西,”他對我說,“要個標準有什麼用?……梅花雀們有標準嗎?……標準!標準是什麼東西?……它是由哪兒製造的?又有誰見到過?……標準商人,滾吧!……”我正直的雅克,麵對我的傑作和我本人剛剛受到的淩辱,他滿眼含淚。“聽著,達尼埃爾!”過了片刻,他說道,“我有個想法,既然你想讀你的詩,那麼你去皮埃洛特家讀,在一個星期日,怎麼樣?……”
“在皮埃洛特家?……!雅克。”
“為什麼不呢?……真是的!皮埃洛特不是一隻鷹,但他也絕不是一隻鼴鼠。他意見鮮明,也很公正……,雖然有一點先人為主,應該是個出色的評判員……品德很好的女人讀過很多書……拉魯艾特老爹這隻老鳥也不是那麼封閉……況且,皮埃洛特認識一些巴黎的名人,那天晚上也可以邀請他們出席……你看怎麼樣?要我去跟他說?……”
到鮭魚巷去找鑒賞家這一想法並不能引起我絲毫的興趣,可是我又是如此渴望讀我的詩,所以,盡管我不是很樂意,我還是接受了雅克的建議。到第二天,他便同皮埃洛特講了。是否能讓好人皮埃洛特完全明白此事的來龍去脈,是令人質疑的,不過,他看這是一次令小姐的小朋友們高興的機會,好心人便毫不猶豫地答應了下來,而且馬上就著手向外發邀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