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三章你將來賣瓷器(3 / 3)

“一千一百法郎。”雅克十分肯定地回答。然後他們長時間地低聲交談著,但我根本就不去聽他們說話。我欣喜地望著黑眼睛低下它那長長的睫毛,在看我的書,然後又抬起來讚許地望著我……我的書!黑眼睛!這是我的雅克母親送給我的兩個幸福…這天晚上,在回家前,我們到奧德翁劇院的藝術品陳列長廊去閑逛,為的是看看我的《田園喜劇》在書店的書架上產生的反響。

“等我一下,”雅克對我說,“我去看賣掉了多少。”

我來回踱著步等他,用眼睛的餘光掃視著櫥窗醒目的黑脊背,綠封麵的書。過了一陣子,雅克跑出來,找到我,他興奮得臉色發白。

“親愛的,”他對我說,“他們已經賣掉一本了。這是個好兆頭……”

我默默無言地握住他的手,我激動得說不出話來,但是在內心深處,我在思忖:巴黎剛剛有人掏腰包拿出三個法郎買了你的這個智慧的產物,有人在讀你,在評價你……這個人會是誰呢?我真想認識他……唉呀!我的所有的不幸,就是我很快便認識了他,認識了這個可怕的人。

在我的作品出版後的第二天,我正在雅座,坐在粗野的思想家身邊吃中飯時,雅克氣喘籲籲地跑進了小飯店。

“一個重大消息!”他把我拖到外麵對我說道,“我今天晚上七點鍾就動身跟侯爵一起……我們去尼斯看他姐姐,她快要死了……可能我們會在那兒呆上很長一段時間……你不要擔心你的生活……侯爵給我的工資加了一倍。我可以每月給你寄一百法郎,……喂,你怎麼啦?你的臉色怎麼這樣蒼白?好啦,達尼埃爾,別那麼孩子氣啦。你現在回座位上去,把午飯吃完,再喝上半瓶波爾多酒,這樣你就會鼓起勇氣來了。我呢,我得去向皮埃洛特辭行,還要通知印刷商,找人把書送給報社……我沒有時間了……咱們五點鍾回家見。”

我看著他朝聖·貝努瓦大街急匆匆地走了,然後我又回到餐廳;可是我任什麼東西也都吃不進,喝不下了。是思想家最後把那半瓶波爾多酒喝幹的。一想到再過幾個鍾頭我的雅克母親就要離我遠去了,我真的心碎了。我再怎麼想我的書,想黑眼睛,也不能讓我不去想雅克就要離我遠去這回事。我將是一個人了,孤孤單單地一個人呆在巴黎,自己照顧自己,對自己的所作所為負全責了。

他準時回到家中,雖然他很激動,但他始終保持著樂觀的情緒,直到最後一刻。直到最後一刻,他還在向我展示著他博大的胸懷,和令人羨慕的對我的誠摯的愛。他想到的隻有我,我的舒適,我的生活。他借口要整理自己的行裝,仔細地查看了我的衣服等物。

“你的襯衣都在這個角落,你看,達尼埃爾,……你的手帕在這裏,在領帶的後麵。”

於是我就對他說:“你這不是在整理你的箱子,雅克;你這是在幫我收拾東西……”

收拾櫃子,整理箱子,當這一切都完成之後,我們就派人去找車,然後出發去車站。在路上,雅克對我又是千叮嚀萬囑咐,可以說是麵麵俱到:“常給我寫信……所有關於你的書的文章,你都要寄給我。尤其是居斯塔夫·普朗什的。我好好裝訂一個本子,我把它們收集在這個本子裏麵。這將是埃賽特家的貴賓留言簿……還有,你知道洗衣女工星期二來……尤其不要被成績衝昏頭腦……很顯然,你會有很大的成功,但是在巴黎獲得成功,這很危險。幸虧有卡米爾在你身邊,她會規勸你……總之,我的達尼埃爾,我要求你的,就是經常到那邊去,而且別惹黑眼睛哭鼻子。”

此時,我們正好走過植物園的門前。雅克笑起來了。

“你還記得嗎?”他對我說,“我們有一次夜裏經過這裏,大概有四五個月了吧?……嗯!……當時的達尼埃爾跟今天的相比,有多大的差異呀……啊!這四個月裏,你獲得了很大的成功……”

他真的是這麼想的,我正直的雅克,我確實獲得了很大的成功,我這個小傻瓜當時也確信這一點。

我們來到了車站。侯爵已經等在那裏了。我遠遠地便看到了,這個矮個子怪老頭,滿頭的白色短發,在候車廳裏來回蹦躂著。

“快,快,再見啦。”雅克對我說道。同時他把我的腦袋緊緊地捧在他的大手裏,三四次地用力吻著我。然後就匆匆地去找他那個劊子手去了。

看到他消失了,我心裏升出一種無以名狀的異樣感覺。

我突然一下子覺得自己變渺小了,變低微了,變得靦腆和孩子氣了,就好像我遠去的哥哥已經帶走了我的骨髓、我的力量、我的勇氣和我的一半身材。我周圍的人群令我恐懼。我又變成了小東西……夜幕降臨了。小東西選了一條最長的路,一條最荒涼的河堤回他的閣樓去。一想到要獨自一個呆在空蕩蕩的房裏,他就非常地難過。他真恨不得在外麵一直呆到第二天早上。可是他又不能不回去。

在經過門房時,看門人對他喊道:“埃賽特先生,有您一封信!……”

這是一封短箋,很漂亮,散發著香氣,十分光滑;一眼便可看出這是女人的筆跡,隻是比黑眼睛的更纖細、更柔和……會是誰來的信呢?他匆匆打開封印,借著樓梯上的瓦斯燈的燈光讀了起來:我的鄰居先生:《田園喜劇》從昨天起就已經擺在了我的桌子上了;但是它缺了題獻。懇請您今晚俯就寒舍,把它寫上去,同時喝杯茶……請相信,這是藝術家之間的交往。

伊爾瑪·博雷爾再下麵:二樓的女人!

二樓的女人,……當小東西讀到這個簽名時,他不禁打了一個寒戰。他仿佛又看到了那天早晨的情景:她穿著天鵝絨的長裙從樓上飄下來,那麼美麗、冷漠,令人肅然起敬,嘴角上還顯露著一個小白疤痕,想起這樣的一位女人買他的書,他就心跳加劇,感到從沒有過的自豪和滿足。

他呆了片刻,站在樓梯上,手裏拿著這一短箋,在考慮是回自己的房間還是在二樓停下來。此時,他猛地記起了雅克的忠告:尤其,達尼埃爾,不要讓黑眼睛哭泣。一個隱隱的預感在警告他,他如果去二樓的女人那兒,黑眼睛就會哭泣,雅克就會很難受。於是,小東西決然地把信放進口袋裏,然後對自己說道:“我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