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五章心形糖(1 / 3)

雅克走了有兩個月了,但何時才能回來仍不得而知。德·阿克維爾小姐已經謝世。侯爵帶著他的秘書,在居喪期間周遊了整個意大利,但是沒有一天停止過口授他的回憶錄。勞累過度的雅克隻能擠時間從羅馬、從那不勒斯、從比薩和巴勒莫給他的弟弟寫信。雖然這些信的郵票總在不斷地變換,但是信的內容卻是從來沒有變過:“……你在工作嗎?……黑眼睛還好嗎?書的銷售情況怎麼樣?……居斯塔夫·普朗什的評論文章發表了沒有?……你又到伊爾瑪·博雷爾的家裏去了嗎?”麵對所有這些一成不變的問題,小東西的回答也總是一成不變的:工作很刻苦、書銷售情況良好,黑眼睛也很好;他再也沒去看伊爾瑪·博雷爾,也沒有關於居斯塔夫·普朗什的消息。

所有這些都是真的嗎?……最後一封信,即小東西在一個悶熱和暴風雨的夜晚寫的,把一切都真實地告訴了我們。雅克·埃賽特先生比薩星期天晚,十點鍾雅克,我對你撒謊了。兩個月來,我一直都在騙你。我給你寫信說我在工作,可是兩個月來,我的點水筆都是幹的。我寫信告訴你說我的書銷售得很好,其實,兩個月來,根本就沒賣出過一本書。我寫信告訴你我不再去伊爾瑪·博雷爾那兒啦,可是這兩個月我從未離開過她。至於黑眼睛,唉!……,雅克,雅克呀,為什麼我沒聽你的話呀?為什麼我還去這個女人那兒呀?

你說得對,這是個女冒險家,確實如此。開始時我還以為她很聰明,其實不然……她所說的都是別人教給她的。她沒有頭腦,沒有良心。她是一個狡猾的騙子,一個恬不知恥的女人,一個慣做壞事的惡人。在她發怒時,我親眼看見她用鞭子抽打黑女人,把她摔到地上,拚命地踢她,踩她。就這樣一個女強人,既不信上帝,也不信鬼神,但是卻盲目地接受催眠者的預言,和咖啡渣滓的所謂預兆。至於她的悲劇表演天才,她雖然在向一位矮小的駝背學習,而且隻要呆在家裏就口裏整天含著橡皮球,我相信沒有一個劇院願意用她。至於她的私人生活,那是一出大喜劇。

我,這麼一個如此愛美好,愛純樸的人,我是怎麼跌進這個惡魔的手掌中的,我可憐的雅克,我真的無法弄明白;但是我可以向你發誓,我已經掙脫了她的魔爪,現在一切都結束了,結束了……你真不知道我是多麼卑怯,她又是如何對待我的!……我向她講了我所有的經曆;我向她談過你,談過我們的父母親,還有黑眼睛。真的要羞死人的,我告訴你……我把我的一顆心全都交給了她,把我的生命也都交給了她;可是她的經曆呢,她從來不願意告訴我。我不知道她到底是個什麼人,來自何方。有一天,我問她是否結過婚,她隻是笑,不作回答。你知道她唇上的那個白色小疤痕,那是她在家鄉,在古巴時,被人家砍了一刀留下的。我想知道是誰幹的這件事,她卻簡簡單單地回答我:“是一個叫帕什科的西班牙人。”再也沒有一個字多。這太愚蠢了,是不是?難道我認識這個帕什科?難道她不應該再多給我一點解釋?……被砍了一刀,不正常嘛,真是見鬼!噢,還有……圍在她身邊的那些藝術家送了她一個怪女人的雅號,而她卻對此誇耀不已……,這些藝術家們,我親愛的,我真厭惡他們。你要知道,這些人,執著地與雕塑和繪畫生活在一起,他們堅信世上隻有這些,別無他物,他們總是跟你談什麼形體、線條、色彩、希臘藝術、帕德農神廟、扁平和乳突。他們會盯著你的鼻子,你的雙臂,你的下頦使勁地看。他們在研究你是否有線條,有個性;但是麵對我們跳動的胸膛,我們的激情,我們的淚水,我們的不安,他們所表現出來的擔心和憂慮,就像對待一隻死去的山羊一樣。至於我,這些善良的人們認為我的腦袋很有個性;而我的詩歌卻不值一談。他們都很冠冕堂皇地鼓勵著我。見鬼去吧!

在我們交往之初,這個女人還以為抓到了一個紈袴子弟,一個了不起的閣樓詩人,——她的屋頂下的小屋令我窒息!——後來,當她的小團體向她證明我隻是個傻瓜時,她便僅對我的腦袋有個性感興趣了。這一個性,應該對你說,是因人而異的。她的一位畫師認為我是意大利型的,便把我打扮成一名吹豎笛的樂師;另外一個人把我當成一個阿爾及利亞的賣堇菜的商人;另一個……我怎麼能知道呢?最經常的是,我呆在她家,為了讓她高興,我必須一整天在肩上弄些假飾物,與白鸚鵡一起待在客廳裏。我們許多時間都是這麼過的,我扮成土耳其人,坐在她那張長椅子上抽著長煙袋,她則坐在椅子的另一端,嘴裏含著橡皮球在朗誦,還不時地停下來對我說:“你的腦袋多有個性呀,我的達尼·坦!”當我扮成土耳其人時,她叫我達尼·坦;當我扮意大利人時,就是達尼埃羅,從來就不是達尼埃爾……我至少還有幸以這兩種人出現在下次的畫展上;人們從展覽會的說明書上可以看到:《年輕的豎笛樂師,獻給伊爾瑪·博雷夫人》,《青年農民,獻給伊爾瑪·博雷爾夫人》,而這些就是我,……多麼大的恥辱呀!

我先歇一會兒,雅克。我去開窗戶,呼吸一下夜間的空氣。我很氣悶……眼睛也模糊起來了。

十一點鍾新鮮空氣令我舒服了許多。讓窗戶開著,我可以繼續給你寫信。外麵在下雨,天很黑,鍾聲響了。這間屋子真淒涼!……我親愛的小房子!我從前是那麼地喜歡你;現在我對你已經厭倦了。是她毀了這一切;她來得太經常了。你知道,她可以隨時隨刻在房間裏把我抓住;這多麼方便呀。!這裏已經不再是工作間了,……不管我在不在家,她隨時都會進來,而且還到處亂翻。一天晚上,我看到她在抽屜裏正亂翻著,那裏麵放著我在這個世界上最珍貴的東西,其中有我母親的信,有你的,還有黑眼睛的信;所有這些都裝在了一隻鍍金的小盒裏,這你是知道的。在我進屋時,伊爾瑪·博雷爾手裏拿著盒子,正準備打開它。我正好來得及撲上去,把它從她的手裏搶下來。“您在這兒幹什麼?”我怒氣衝衝地對她吼道……她馬上裝出最悲哀可憐的樣子,說:“我對您母親的信十分崇敬;隻是這些信是屬於我的,我想要……把這個盒子還給我。”

“您到底要幹什麼?”

“讀裏麵的這些信……”

“絕不可能。”我對她說,“我對您的生活一無所知,而您對我的生活卻了如指掌。”

“噢!!達尼·坦!——今天是土耳其日。——達尼·坦,您可以這樣責怪我嗎?您不是隨時隨刻到我家來嗎?所有到我家裏來的人,您不是都認識嗎?……”

她一邊輕聲柔氣地說著,一邊想從我這裏把盒子拿過去。

“那麼,”我對她說,“既然如此,我同意您打開,但是有一個條件……”

“什麼條件?”

“您得告訴我每天早上八點到十點您到哪兒去啦。”

她的臉色馬上變得慘白,直直地盯著我看……我從沒對她提及過此事。但並不是說我不想打聽。每天早上的這次神秘外出,就像疤痕、像帕什科、像一係列已經發生的怪現象一樣令我困惑,我非常想知道,但是我又很怕去打聽。我感覺到這裏麵肯定有些神秘的、損毀名譽的事情,會迫使我躲得遠遠的……可是那一天,就像你知道的這樣,我居然敢質問她,這頗令她吃驚。她猶豫了片刻,然後低沉著聲音,吃力地對我說:“把盒子給我,您會都知道的。”

於是,我把盒子給她。雅克,這很可恥,對吧?她興奮得發抖,打開它,開始讀所有的信,一共有二十幾封信,——慢慢地、細聲地,不漏掉任何一行字。這純真的、帶著羞怯的愛情故事好像令她格外感興趣。我早已經跟她說過了,隻不過是以我的敘述方式,我告訴她的黑眼睛是由一位出身高貴的年輕姑娘替代的,她的雙親拒絕把她嫁給達尼埃爾·埃賽特這位平民出身的小夥;你是很清楚我在這方麵的虛榮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