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r8^我們且先從當代學者劉再複先生的專著《雙典批判——對〈水滸傳〉和〈三國演義〉的文化批判》一書談起。正如該書導言所說,劉先生試圖“懸隔審美形式”,不作文學批評,而是“直接麵對文學作品的精神取向”進行文化批判。依此邏輯,他對這兩部曆來被視為國人必讀的古典文學名著得出研究結論,指出:“五百年來,危害中國世道人心最大最廣泛的文學作品,就是這兩部經典。可怕的是,不僅過去,而且現在仍然在影響和破壞中國的人心,並化作中國人的潛意識繼續塑造著中國的民族性格。……這兩部小說,正是中國人的地獄之門。”[1]劉再複得出這一結論的理論依據在於,“《水滸傳》文化,從根本上,是暴力造反文化。造反文化,包括造反環境、造反理由、造反目標、造反主體、造反對象、造反方式等等,這一切全都在《水滸傳》中得到呈現”,小說文本蘊含的兩大基本命題就是“造反有理”、“欲望有罪”;而相較於此,《三國演義》則是“更深刻、更險惡的地獄之門”,因為“《三國演義》是一部心術、心計、權術、權謀、陰謀的大全。三國中,除了關羽、張飛、魯肅等少數人之外,其他人,特別是主要人物劉備、諸葛亮、孫權、曹操、司馬懿等,全戴麵具。相比之下,曹操的麵具少一些,但其心也黑到極點。這個時代,幾乎找不到人格完整的人”。[2]
毫無疑問,將《水滸傳》、《三國演義》這樣兩部曆久彌新的“文學經典”竟然視為“災難之書”,一部搞“暴力崇拜”,一部搞“權術崇拜”,進而“影響和破壞中國的人心”,劉再複這一研究結論真可謂“標新立異”,但卻也聳人聽聞。
通覽全書便會發現,劉先生之所以得出這樣“匪夷所思”的結論,是不足為怪的。因為他違反的正是我反複提倡和強調的“文學作為一種審美文化”這一根本原則。他所謂的不是“文學批評”而是“價值觀批判”的方法對“文學經典”的重新“解讀”,在違背“詩意”的前提下,不僅用“政治批判”肢解和取消了“文學作為文學”的持久永恒的美學魅力,還幾乎徹底否定了代表中國古典小說製高點的一大批經典名著,更直接將《三國演義》、《水滸傳》視為中華民族原形文化的偽形產物,打入了“禍害人心”的“政治冷宮”中。當然,我並不否定劉再複書中的一些觀點,甚至其中有些觀點僅就政治倫理的人道主義視角來看,我認為還是較有新意、很有創見的。但若從全書總的思路和所得研究結論來看,我又絕不苟同。僅以《水滸傳》中觀眾喜聞樂見的武鬆“血洗鴛鴦樓”的片斷為例,我們從劉再複先生的《雙典批判》及其對金聖歎評點的評價中便可看出其研究的尺度與偏頗。
武鬆如此濫殺又如此理直氣壯,已讓我們目瞪口呆了。可是,竟有後人金聖歎對武鬆的這一行為讚不絕口,和武鬆一起沉浸於殺人的快樂與興奮中。武鬆一路殺過去,金聖歎一路品賞過去。他在評點這段血腥殺戮的文字時,在旁作出歡呼似的批語,像球場上的拉拉隊喊叫著:“殺第一個!”“殺第二個!”“殺第三個!”“殺第七個!”“殺第八個!”“殺第十一個、十二個!”“殺第十三個、十四個、十五個”,批語中洋溢著觀賞血腥遊戲的大快感。當武鬆把一樓男女斬盡殺絕後自語道:“方才心滿意足”,而金聖歎則批上:“六字絕妙好辭。”觀賞到武鬆在壁上書寫“殺人者,打虎武鬆也”時,他更是獻給最高級的評語:“奇文、奇筆、奇墨、奇紙。”說“隻八個字,亦有打虎之力。文隻八字,卻有兩番異樣奇彩在內,真是天地間有數大文也”。一個一路砍殺,一個一路叫好;一個感到心滿意足,一個感到心足意滿。武鬆殺人殺得痛快,施耐庵寫殺人寫得痛快,金聖歎觀賞殺人更加痛快,《水滸》的一代又一代讀者也感到痛快。……金聖歎和讀者這種英雄崇拜,是怎樣的一種文化心理?是正常的,還是變態的?是屬於人的,還是屬於獸的?是屬於中國的原形文化心理,還是偽形的中國文化心理?[3]
從劉先生對《水滸傳》以及對金聖歎評點的批判中可以看出,其批判的政治性視角是十分鮮明的。劉再複與金聖歎,前者是“懸隔審美意識”的政治文化批判,而後者則正是基於“審美意識”的文學性視野內進行文學的審美賞析與情感評價,這是兩人對《水滸傳》進行批評的邏輯前提,也是學術立場上的根本分歧。劉再複對文本解讀的問題在於:他一邊要擱置文學批評進行文化批判,而另一邊卻要反過來對諸如金聖歎的“文學評點”進行大加否定,實可謂前後矛盾,毫無統一的批評“標準”或“原則”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