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待同一部文學經典,劉再複之所以得出與金聖歎截然對立的兩種觀點,其症結就在於他們“裁判”文學的視角或價值標準在“文學性”與“政治性”的邏輯起點上便發生了分離。金聖歎在評點“血濺鴛鴦樓”時曾明確地指出:
此文妙處,不在寫武鬆心粗手辣,逢人便斫,須要細細看他筆致閑處,筆尖細處,筆法嚴處,筆力大處,筆路別處。如馬槽聽得聲音方才知是武鬆句,丫鬟罵客人一段酒器皆不曾收句,夫人兀自問誰句,此其筆致之閑也。殺後槽便把後槽屍首踢過句,吹滅馬院燈火句,開角門便掇過門扇句,掩角門便把閂都提過句,丫鬟屍首拖放灶前句,滅了廚下燈火句,走出中門拴前門句,撇了刀鞘句,此其筆尖之細也。前書一更四點,後書四更三點,前插出施恩所送棉衣及碎銀,後插出麻鞋,此其筆法之嚴也。搶入後門殺了後槽,卻又閃出後門拿樸刀。門扇上爬入角門,卻又開出角門掇過門扇,搶入樓中殺了三人,卻又退出樓梯讓過兩人。重複隨入樓中殺了兩人,然後搶下樓來殺了夫人。再到廚房換了樸刀,反出中堂拴了前門。一連共有十數個轉身,此其筆力之大也。一路凡有十一個“燈”字,四個“月”字,此其筆路之別也。[4]
非常明顯,金聖歎的評點緊扣文學文本,在作品言語的細讀品味中,體驗人物的形象、動作、心理乃至於文本的表現技法。其意在於“文”,而並非“文本”之外的政治倫理的道德譴責。強調“因文生事”,即重視從藝術作品的審美形式、敘事結構等文學內部審美規律出發去刻畫人物性格,塑造人物典型,從而揭示小說的敘事特點及其藝術價值。金聖歎在《水滸傳·序三》中還曾說道:
《水滸傳》所敘,敘一百八人,其人不出綠林,其事不出劫殺,失教喪心,誠不可訓。然而吾獨欲略其形跡,伸其神理者,蓋此書七十回、數十萬言,可謂多矣,而舉其神理,正如《論語》之一節兩節,瀏然以清,湛然以明,軒然以新,彼豈非《莊子》、《史記》之流哉![5]
在此,金聖歎“獨略其形跡,伸其神理”也正是注重一種文學的“審美”的閱讀,而非對“綠林”好漢們“劫殺”、“喪心”的政治倫理的社會學批判。
《水滸傳》如此,《三國演義》亦然。如果我們總是如劉再複君一樣,擱置“審美”的眼光,而純粹地從一種道德倫理的角度去解讀文學作品,那麼且不說貂蟬、孫夫人(孫權妹妹)等人物形象僅僅隻是一個個“政治馬戲團裏的動物”,即便如劉備、曹操、諸葛亮、司馬懿、關羽、張飛等家喻戶曉、喜聞樂見的人物典型也僅僅隻是好用儒術、法術、道術、陰陽術、詭辯術的“偽君子”了。如此豐滿多姿、栩栩如生、形態各異的人物典型,一旦被納入到劉再複君“懸隔審美形式”的政治視野的“文化批判”中,便個個成為了同一模式中機械複製的、索然寡味且充滿“匪氣”、“暴力”的“無法無天”的一串“政治符號”了。
從劉再複與金聖歎的分歧中,我們可以清楚地意識到:如果忽視文學自身獨特的審美規律,僅僅從單一的道德倫理的政治性的角度去解讀文學作品,進行文化批判,我們是不可能從中體驗到絲毫的“文學之所以為文學”的美學意涵及其審美快感的。問題的病症就在於:用單一的政治性社會性的眼光取代了“審美的”批評標準,不是以一種“美學”的眼光,從文學的曆史的審美規律出發去分析作品,從中體驗文學蘊含的審美價值。對於劉再複先生《雙典批判》中所持的“批評偏執”,我們同樣可以借用恩格斯評價歌德作品時所作的評論來加以批評,恩格斯曾指出:
我們決不是從道德的、黨派的觀點來責備歌德,而隻是從美學和曆史的觀點來責備他;我們並不是用道德的、政治的、或“人的”尺度來衡量他。我們在這裏不可能結合著他的整個時代、他的文學前輩和同代人來描寫他,也不能從他的發展上和結合著他的社會地位來描寫他。[6]
正如恩格斯在致拉薩爾的信中評價《濟金根》“是從美學的觀點和曆史觀點,以非常高的,即最高的標準來衡量您的作品”[7]所指出的一樣,文學藝術作品的價值,關鍵在於它具有一種特殊的審美感染力量。而這種藝術的感染力則源自於人們特有的“裁判”——“詩意的裁判”,即從“美學的曆史的觀點”進行文學的審美評價,而非道德的、政治的、非審美屬性的評判標準。其原因在於,文學所表現的東西並不僅僅隻是生活本身,而是作家對社會生活的體驗,是作家情感的把握和評價。蘇珊·朗格在分析長篇小說時也曾批評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