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個半陰晴的天氣,太陽在白灰色的雲層裏,時時地透露出來。這是四川的春季,已經是很好的天色了。
為了舊居的房屋,讓雨衝洗壞了,隻好暫住在旅館。可是一家人擁擠在一間屋子裏,非常不舒服;而且每日這兩頓飯,就發生問題。妻又對我說:“這附近沒有一點防空設備,像今天這樣的天氣,就頗為可慮。無論如何,我們應當在空曠而有防空設備的地方趕快去找兩間房子。至於要用多少錢,我們倒不必計較。”
自搬到這旅館裏來以後,妻始終是皺著眉頭的。我聽了這話,想起朋友介紹的新市區一所房子,立刻就去看房。
那是空曠嵐埡裏麵,西式的樓房,背靠了一座小山,門口除了有三棵高大的梧桐樹,還簇擁著一叢竹子。樹竹之外,還有一片水田。遠對高高的大山,侷促在市區小巷子裏的人,對於這環境,先有三分滿意。那是一個六七層台階的八字門樓,梧桐樹的新綠葉子,撒了一片濃陰,把門前罩著。門是敞開的,門框上並沒有貼著招佃的租帖,我疑心是走錯了,躊躇著不敢上前。但根據朋友所說的門牌號數,那是對的,而且門上貼有一張“金寓”的字條,更與朋友所說的相符。我就大著膽子,走上台階,對門環輕輕敲了兩下。這是北平與南京的規矩,頗不適用於重慶。我就隻好走了進去,站在院子裏咳嗽了兩聲。
這院子是個長方形的,三麵白粉牆,東角有兩棵枇杷樹,西角一棵夾竹桃,鵝卵石麵的地,長著淺淺的青苔,上麵一帶走廊,並排五開間房屋,這更讓我滿意了,心裏自己告訴自己,假如這裏有房子的話,決定在這裏住下了。
正如此想著,出來一位五十上下的人,身著藍綢長夾襖,鼻梁上架著大框圓眼鏡,手裏捧著一支水煙袋,緩緩走了出來,問道:“作啥子?”
我聽他是本地口音,隻得勉強操了下江川話,答道:“貴處有房子出佃嗎?”
他道:“是哪一位介紹來的?我們並沒有出租帖。”
我說:“是安生介紹來的。”
他有了一點笑容,點頭道:“房子是有兩間,我們要熟人介紹來的才出佃。閣下是不是姓張?”
我說:“是。”
他捧著水煙袋,走下了台階,又問道:“閣下在銀行裏服務嗎?”
我心想,這好像就是房東。恐怕不會歡迎窮措大,又含糊答應了一個“是”字。但我的良心立刻裁判我犯罪了。所以那個“是”字,說出來是很低微,幾乎我自己都聽不到。
他道:“貴處哪一省?”
我說:“安徽。”
他又問:“府上有多少人?”
我說:“兩個大人,兩個小孩。”
他問道:“府上隻有這幾個人嗎?”說著,眼珠在眼鏡裏麵向我周身一溜,他疑心我撒謊。
我說:“舍下人口很多,但都在故鄉沒有出來。”
他問:“你貴處淪陷了嗎?”
我說:“一度淪陷的,但已經收複多時了。”
他點點頭說了一個“哦”字。
我心想,我還沒成佃客,你已考問得夠了。但我依然很客氣,向他笑道:“房子在哪裏?可以引我看一看嗎?”
他將手上的紙媒,指了走廊裏麵東首一間房子道:“就是這個。房子很好,用不著看。”不過他雖這樣說了,倒是捧著水煙袋走上了台階,引著我到門邊,推開了門讓我張望。
這是西式建築,房子是前後間,地板油漆得光亮,靠牆一排紗窗,光線也很充足。
我完全滿意了,就問這房租要多少錢一月?
他道:“我們重慶規矩,房子是論季佃的喲。”
我說:“我知道。問起來,當然是多少錢一個月。”
他把左手托了水煙袋,紙媒壓在煙袋底下,右手來慢慢地搓著。眼皮下垂,沉著臉色道:“你看,這裏有電燈,你隨時搬進來,插上燈泡子就亮了。自來水也在附近……”
我說:“我相當滿意,但是要多少錢一季呢?”
他說:“本來我們不出佃的,這不過是分給朋友住。每間屋子要一百六十塊錢一個月,一季四個月,先交。另交押租兩個月。”
我沉吟了一會,笑說:“兩間屋是三百二十元一月,一季是一千二百八十元,再加押租六百四十元,共要交出一千九百二十元,才可搬進屋子來住了。”
他說:“押租是要退還的。你看看,我們房後麵這個防空壕,有多麼結實!”
我本不想看,這樣高貴的房價,根本我無力負擔,話不必向下說了。但是他既提到了防空壕最好,我倒要看看。便問:“在什麼地方?是打的山洞嗎?”
那人滿臉是笑容,點點頭道:“可以來看看,就在這屋子後崖腳下。”
說著,他就在前麵引路。我跟他轉過這進屋子,後麵又是一進屋子。在他房的後壁就是借石崖當牆。在石壁腳下,開了一個洞門,他開著外麵的兩扇白木門,扭著洞裏的電燈,笑道:“你看罷,全市也不會找到我這樣的幾座防空壕。不說房租,就光是這座飛機洞洞,我們也可以賣人家五十元一張的防空證。假使府上有四個人,這房子算是白住,不過是出了四張防空證的錢罷了。”
他說著,一定要我進洞去看看,表示他所說的,實在是真情。我隨他進去看看,這洞也不過丈來深,三四尺寬,除了這是在整個石山裏打進去之外,也沒有別的可寶貴之處。於是問他道:“你先生就是房東了。”
他沉吟了一會子,引我出了洞,息著電燈,開了洞門,很久才答道:“這房子是我親戚的,但我能作主。”
我這就斷定他是房東了,因道:“房子我是十分滿意的,這房錢可不可以……”
他不等我說完,仿佛像街上小販子回價的聲調,答應了我道地川調三個字:“沒有少!”
我們已走到了堂屋裏,我雖嫌著房錢過於昂貴,在一切條件上,妻是滿意的。在萬不能放鬆的當兒,我找了一點他讓步的地位,因問道:“可不可以按月付款?”
他臉上一點笑容沒有,搖搖頭道:“本城的規矩,都是論季嘛!”
我覺得這房東有包孝肅的人格,鐵麵無私。隻得告辭道:“好!我回去商量商量!”
他依然板著麵孔,並不理會我。
就在這時,一陣吆喚的聲音,破空而至,“號外,號外!日本軍隊總崩潰,我軍收複南京的消息。號外號外,日本發生革命,下江日本軍隊大敗的消息。”
“買號外,這裏這裏!”
“買號外呀!”
立刻大門外,一陣喧嘩。先前幾聲吆喚,送進我的耳鼓,我還是側了臉靜心的聽著,等到喊過了兩遍,我忍不住了,轉身就向大門外跑了去。
這地方雖然空曠,可是四麵八方,都有房子。隻見各屋子門裏牽連不斷地向外吐著人,全奔了大路上來,向兩個報販子圍著。我搶上前,買得了一份,來不及找地方坐下,就站在路邊水田埂上,兩手捧著一張號外看。
果然紙上茶杯口大的題目:“東戰場寇軍總崩潰,我軍今晨光複南京。”我定了一定神,再將消息的全文看看。那文字說:“今日公布消息:‘自去冬以來,東京迭被轟炸,日本人民,反戰情緒日高。加之海洋封鎖加緊,敵國物價騰漲,糧食缺乏,人民已無法生活,前三日,海軍被英、美、荷聯合艦隊擊潰,全國嘩然。大阪首先發生民眾革命,一部分駐軍附和,警察未能幹涉,次日風潮波及東京。皇軍及軍部要人,一律出逃。全國騷然。在中國敵軍,初尚力守秘密,後以日本廣播不斷送出消息,敵軍下級軍官,首先動搖。東戰場安慶、蕪湖、南京、徐州、杭州敵軍,於昨日上午,突然崩潰,紛占舟車,奔赴海口,企圖回國。以上各城郊我遊擊隊伍,由民眾歡迎入城。首都附近,本有遊擊隊極多。昨晚少數同誌入城偵察,證實敵軍大部已退。今晨拂曉,我遊擊隊若幹,由中華門向城內進攻。敵軍略予抵抗,即潰奔下關而去。晨九時,我大批遊擊隊入城。在城五十萬人民,鵠立街頭,燃爆竹歡迎,歡呼之聲,上達雲霄。並有人民將舊藏之國旗,升懸鼓樓,人民見之,肅立致敬,有喜極下泣者。我大隊正規軍已接得命令,趕赴南京,今日下午可到。其安慶以上之敵軍,南北歸路已斷,將悉數被俘。’”
我將這張號外,一口氣讀完,隻覺周身血管緊張,脊梁上出汗。心裏頭那一種愉快,立刻身子就像減輕了幾十斤,也好像我變成了一個四五歲小孩子,不能平平穩穩地走路,必須跳著走。我這一跳,至少可以跳在那電線杆上坐著。我也怕這張號外讀得太快了,有什麼錯誤,兩手捧了那張號外,從頭至尾,又看了一遍。果然,我們已光複了首都,揚子江上遊的敵軍,一齊要被俘。我想著妻住在旅館苦悶的不得了,這一下子,可以高興一陣了。於是拔開兩腿,趕緊就向旅館走去。
可是沒有走到十步,就聽到後麵有人高聲叫著:“張先生慢走!”
我回頭看時,正是那位房東,老遠抬起一隻手來,向我招了幾招。我回身迎著向前,他放下全副正經麵孔,每個細胞裏都堆出笑容來,向我點點頭道:“我看你老哥是個規矩人,極願意和你交一個朋友,若是你老哥有意佃我的房子,我願減少一些房價,押佃那簡直就不要了。”
我說:“好!多謝你的盛意。等我回去和太太商量好了,再來回信。”
房東道:“還有一件相因可以奉告的,就是我家許多木器家夥,都可以借用。”
我說:“那更好了,內人一定也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