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東說:“我們收複南京了,閣下不回下江嗎?”
我笑說:“回是要回去的,但是也不能馬上就走。”
那房東聽說,臉上透著有點懊喪。慢吞吞地道:“這號外是宣傳品,哪有浪樣快喲?”
我也顧不了許多,說聲:“再會!”徑自向回家路上走來。
由小路走到大街,也不過十幾分鍾,又看到幾個販報小孩子,脅下夾著整疊的印刷品,手裏飛舞著兩張,口內大喊:“第二次號外!第二次號外!”
隨了這叫喚聲,街上人也就都圍著賣報的紛紛搶著買。我擠了上前,買著一份,就站在人家店鋪的屋簷下,兩手捧著看。見那號外上,印著兩行大題目,我軍又收複鎮江、常州,華北寇軍全部動搖。再看那本文說:“公布消息:‘我軍收複南京後,殘餘寇軍,大部分乘火車順京滬線東潰,少數由下關江麵,乘輪逃走。鎮江、常州兩處少數寇軍,得知南京寇軍崩潰消息,已先數小時,截留火車,悉數逃往上海。我附郊遊擊隊,兵不血刃,已入城安民。又據可靠情報,平綏線上寇軍已孤軍深入,準備撤退。山西寇軍,且已由風陵渡北撤。平津寇軍幹部,一麵搜刮財貨,預備萬一,一麵放出議和消息,以定漢奸之心。華北寇軍之總崩潰,其時期亦已來臨矣。’”
我又定了一定神,想著,這兩次號外,接連看來,消息也很有秩序,大概不會有什麼誇張。果然如此,我為了職業關係,應當首先離川了。
我心裏這樣想著,一陣霹霹啪啪的爆竹聲,把我驚醒過來,回頭看時,我正站在一家小百貨公司門口,有一個人操著南京口音道:“噫!這不是張師兄?請進來吃杯茶。”
我也認得這人,是在南京花牌樓開小洋貨店的王老板。便笑道:“好了,王老板,我們快上夫子廟奇芳閣吃茶了。”
他也笑容滿麵,拉著我的手到他賬房裏去坐。大概是十分高興的緣故,在身上掏出鑰匙,開了賬桌子抽屜,取出一筒三炮台香煙來敬客。
我笑道:“拿這樣好的煙敬客,也太客氣了。”
王老板笑道:“煙馬上要落價了,這也算不得什麼。回南京的時候,少不得還有許多事要請你幫忙。”
我說:“那當然。不過你這公司股東很多,都是有辦法的人呀。”
王老板將臉色一正,把他坐著的椅子拖開了一步,低聲向我道:“我這些夥計,在此地占我的便宜占夠了。到了南京去,我自己有我自己的門麵,有我自己的主顧;實不相瞞,在四川作了兩三年生意,我也多少有了一點本錢;回去我要自己作生意,不同這些人合作了。”
我說:“你們都是共過患難的人,不應當……”
王老板搶著說:“現在有什麼應當不應當?他們在重慶另作了許多外快生意,也沒有分過我一文。回到南京去,他們的店麵子沒有了,隻有我的,跟著合作下去,那隻有他們圖現成,我不幹。”他說到高興的時候,仿佛他已把所有的財產都收回來了,昂著頭靠著椅背,頗是得意。
就在這時,一個小徒弟搶著進來報告:“洪老板來了。”
一言未了,便聽到外麵有人喊了進來道:“痛快痛快!日本鬼子也有今天。陶然兄,我們也買兩千爆竹來放放罷。”
說著,隻見一個胖子,滿臉通紅,滿頭是汗,手裏拿了呢帽當扇子搖,一路笑著叫著,走了進來。
王老板道:“你看到號外了?”
洪老板道:“我買了,我都買了。”說著,在懷裏掏出七八張號外放在桌上。
我們彼此也認得的,我道:“聽說也隻發過兩次號外,買這許多作什麼?”
洪老板笑道:“我也莫名其妙,看到街上許多賣號外的,我就忍不住買上一份。我們可以回老家了,花這兩個錢,不在乎,不在乎!”
王老板笑道:“你倒來得快,馬上就決定回老家了。”
洪老板笑道:“我們作生意的,講個早晚市價不同,自然要搶回南京,好去布置一切。”
王老板淡淡地道:“是不是回南京去作生意?我還沒有決定。以後我們要作建國事業,應該投資到農業、工業上去。作商人總是一個剝削分子,在生產和消費的兩者之間弄錢,說厲害一些,比貪官汙吏好不了多少。”他說著,取了一支香煙,昂起頭來吸著。
我聽了這話,大吃一驚,一個作老板的人,會懂得這些玩意。洪老板也被他三言兩語抵住著,隻望了他說不出話來。我含著笑,也取了一支煙來吸。
王老板將身子搖搖道:“張先生,你不要笑我,我早就覺悟了。以後我們……”
話還沒有說完,門外又突然發出一種上海腔道:“陶然阿在裏向?今朝格號外,阿看見?真來得痛快。格轉小東洋敗得個邪快,真是唔撥想到。吃老酒去,吃老酒去!”
隨了這話,一位八字胡須光頭的人,走了進來。雖然是個老年人,然而身穿一件藍湖縐夾袍,兩隻袖子,反卷了裏麵白袖衫子一截袖頭在外。
王老板笑道:“劉老板又有好題目吃老酒了。”
劉老板一摸胡子道:“勿!阿拉也有一眼正經事體,搭耐商量。昨日子坎坎在仰光定仔一批貨,大概值五萬洋鈿,要是貨運來啦,阿拉應該到仔漢口哉!阿是要觸黴頭,耐阿有啥法子好想?”
這位老板,不折不扣,說一口寧波腔的上海話,嗓門來得特別大,把全屋人的視線都吸引住了。
王老板道:“這有什麼為難的呢?你再打個電報去,定洋上吃點虧,把貨退了就是了。”
劉老板以為我也是生意人,挨了我身邊坐下,向我道:“格種法子,大家才會想。阿拉生意上,同外國人蠻講信用個。定洋向來先撥三分之一。要退貨,定洋勿會退回幾花來。所以阿拉勿情願格樣做。”
我笑道:“為了慶祝勝利,劉老板就犧牲一點罷,隻當你賺幾十萬洋錢當中,少賺一點。”
王老板道:“幾十萬?他作的是五金電料生意,不到一年,掙了二三百萬了。”
劉老板笑道:“勿聽俚話。俚自家倒發仔好幾百萬哉!”說著,很誠懇地望了王老板道:“規規矩矩,耐阿可以打一個電話撥秦科長,格批末事,就算俚公家定來裏?公家願意退脫仔,格筆定洋,算阿拉事先代公家墊出去格,將來公家劃上一筆,問題就了結末哉。秦科長和阿拉來來往往,做仔幾十萬洋鈿生意,俚腰包裏向有幾花,大家才明白。格轉回南京,俚又要在新住宅區蓋洋房子哉!格點小事體,俚總可以幫幫忙。自然,阿拉還有條件……”
他說的時候,王老板隻管向他丟眼色,禁止他向下說。無奈他放開嗓子,說得十分高興,哪裏收得住。王老板隻好學著他的家鄉話道:“格位張先生,是報館裏向格人,撥耐劉老板格種閑話,在報浪登出來,阿要難為情!”
我笑道:“沒關係,沒關係!大家都是熟朋友,我也不能那樣開玩笑。”
這一下子,把劉老板的臉漲得通紅,瞪了眼望著我,隻管摸胡子。我隻好站起來笑道:“你們談生意經罷。我也要出去打聽打聽消息。”
王老板跟著我後麵,送到店門口來,笑道:“那劉老板是個酒鬼,你不要信他的話。”
我點點頭笑著。他忽然拉住我的手,向我低聲道:“我倒有一件生意,想邀你參加。”
我笑道:“要我作生意?笑話。”
王老板道:“說明白了,你自然不笑話。我們幾個朋友,原包了一隻小火輪,專跑嘉陵江幾個碼頭,現在隻好改跑宜昌一段了。我們打算不零碎搭客,包給人家坐。現在誰不趕著想回下江?這一定是可以掙錢的事。新聞界你熟人很多,可以替我介紹一下。我把這隻船專門做新聞界的生意,好不好?你老哥要回去,無論家眷有多少人,分文不取。”說著,他伸手拍了兩下胸。
我還沒有答複他的話,街上一陣喧嘩,人像潮水一般湧著。在人叢裏,有幾輛大卡車,慢慢地移動著,車子上竹竿挑了長短白布橫披,有的寫著“抗戰勝利”,有的寫著“公理戰勝”,有的寫著“民族解放萬歲”。又有十幾根長竹竿,全繞著爆竹,直挑過人頭上去燃放。車上男女,打著鑼鼓,帶笑帶嚷。一嚷身子一聳。馬路上的人,不管爆竹在頭上爆炸,莫名其妙的包圍著車子狂笑。有幾對男女,索性手牽著手在人叢裏跳舞。
我心裏想著,這一切舉動,都是心理上一種正常反應,其實也不必奇怪。
正在如此想著,這馬路上,又來了一群學生,各人手上舉著紙旗子,口裏唱著“打回老家去”的歌;街上的民眾,隨了這歌聲,熱烈的鼓掌。我就借著大家高興的勁兒,隨了擁過馬路的一陣人潮走去。
向前走,更是熱鬧的街市。自我到重慶來以後,很經過幾次大節令,沒有看到街上有今天這種熱鬧,繁榮的馬路,都讓來往的人,擠得滿滿的。在高坡子向前看去,隻見一片黑點,在街頭上浮動。斷續爆竹聲裏,一陣一陣的湧起著人的喧嘩聲。那聲音像是遠處聽著海潮,又像是近處聽著下起掀天大雨。
我心裏想著,這沒有什麼可看的,還是回去罷,於是,我在人家屋簷下,一步一步的移著向前,剛走了幾步,突然有一張報在我眼前一揚。看時,半空裏飄飄揚揚,正飛舞著傳單。我以為這是哪家報館,又在散著勝利的號外,我也和其他的走路人一樣,在別人頭上搶過來一張。看時,前麵一行大題印著:“預言果然全中。”我想,這是哪個報館裏編輯先生鬧新花樣,在號外上,竟會印著這樣賣關子的題目。再看下文的小字是:“抗戰必勝,及最後勝利必屬於我,人人皆能言之,而不能舉出確切簡單之理由,山人自幼得名師傳授,熟習易理,曾推算日本命運,至今年告盡,於三年前,即出有‘日本必敗論’專書一本問世。今日號外與該書所言‘將來必有此日’完全符合,對國事推算精確,對個人窮通天術之推算,其能絲毫不爽,更何待論。茲值抗戰勝利,凡我同胞,均當有一種作新國民之打算。其有不明何去何從者,可速來本命館問津。山人為慶祝勝利起見……”我噗嗤一笑,把傳單丟去,就不必向下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