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夢 號外號外(3 / 3)

這時,我麵前就站著一個人,長袍馬褂,在紐扣上掛了一隻特等機關的證章,叫了一聲:“老張!”滿臉是笑。

我看他麵團團的帶著紅光,嘴唇上有胡無須的,透著一點黑影,神氣十足。我仔細看那人,有點熟識,卻又不敢相認,因為把他的姓名忘記了。

他見我猶豫的樣子,似乎明白了我的意思,便笑道:“我是沈天虎。二十年的老朋友,隔了幾年不見麵,就不記得了嗎?”

我笑著說:“原來是沈大哥,難為你倒記得我。我常在報上的要人行蹤裏看到你的大名,我想不到你會在大街上走。今天怎麼沒有坐汽車呢?”

沈天虎不答複我這一問,卻隻是說:“我的預言完全中了。前天我在報上發表的那篇論文,是我三年來得意之筆,你應該佩服吧?你看,現在日本敗了,明後天我又要發表兩篇驚人的論文你看!”

我笑著說:“是。”

他道:“你來四川五年,現在可以回南京作鬥方名士去了。”

我笑道:“哦!你也知道我在四川五年了?你來了多久?”沈天虎道:“我來了三年多。我早知你在重慶。田處長說,二十年的老朋友,隻有我們三人在重慶。”

我說:“哪個田處長?”

他說:“田上雲呀!在北平同住公寓的朋友。”

我說:“你們常見麵嗎?”

沈天虎笑道:“天天在一處玩。”我道:“當處長的老朋友,天天在一處玩。而我這窮蛋……”

他紅著臉說:“我現在不便和新聞界來往,你住的地方不好。”說著,他忽然轉一個話鋒道:“這次回到南京,我要出十本小冊子。我以前推斷日本必敗的文章,現在用事實來對照,你看,哪一句不能兌現。最後勝利,必屬於我,人人能說,那全是盲從,應該把我在報上作的論文,當了聖旨讀,中國人才有希望。”他說著,微微地挺起了胸脯。

我說:“你這些論文,是誰送到報館裏去的?”

沈天虎道:“送去?報館裏人,不登門求我三次,我不給他稿子。”

我笑道:“然則你剛說不敢接近新聞界,是對我一個人說嗎?”

他道:“老張,你變了,你會窮死!窮得又像當年上北平去讀書一樣,穿別人不要的破皮袍子過冬。再會再會!”說著,他走了。可是走了幾步,叫聲:“老張!”回轉身來,又向我招招手。

我迎上前笑道:“沈大人,還有何見教?”

這稱呼是我們十年前的老玩笑,他倒不介意。隻笑道:“日本軍隊總崩潰的消息,昨天晚上我就知道了。你什麼時候才知道?”

我說:“我看了號外才曉得。我一個窮記者,怎能比你們參與機要的闊人呢?”

沈天虎道:“我是為國家。我闊什麼?你們幹這種自由職業的人,那才是闊呢。”說畢,他點了個頭,算是真走了。

我站著倒有點出神,心想:闊的朋友,到了四川以後,更闊;而窮的朋友呢?到了四川,也就更窮了。這樣看起來,貧富始終是個南北極。現在要回南京,看這情形,還是那樣。王老板要搶回南京去開更熱鬧的大店;沈天虎要回南京去出十本小冊子;就是那個算命的山人,也要宣傳曾出力抗戰,向社會索取代價了。我在出神,而大街上走來湊熱鬧的人,卻是越來越多,我被人擁擠著,不知不覺的隻管向熱鬧的街上走。

這時,又換了一個情景,滿眼是國旗飄揚,爆竹比以前更是熱烈,仿佛成了大年三十夜。硫磺氣味,不斷向鼻子裏襲著,想到過年,真也有人滿足了這個情調。

路邊一家綢緞公司,咚咚嗆嗆正敲著過年鑼鼓,我抬頭看時,那鋪子門口,由屋簷下垂了兩幅丈來長的白布,一幅上麵寫著:“本號即日遷京存貨大甩賣。”又一幅寫著:“慶祝抗戰勝利空前大廉價。”我覺著,作商人的腦子都是寒暑表的水銀管,一遇到熱,水銀立刻上升;反過來,立刻下落。此風一長,慶祝抗戰勝利的熱心商人,大概不少。於是我在回旅館途中,更留心的向街兩邊張望。果然,照這家綢緞公司出花樣的,倒很有幾家。有兩家手法最妙:一家是“江蘇小吃館”,在門口貼了紅紙條,上寫著:“慶祝抗戰勝利,歡迎顧客,奉贈白飯一碗。並新出‘勝利和菜’,每席三十五元,可供四五人一飽。”又一家是理發館,在玻璃窗戶上,貼著格子大張紙條,上寫:“啟者,抗戰勝利,全國歡騰。本館主人,向來提倡愛國,猶不敢唯有五分鍾熱度。早知必有今日,現在果然勝利,本館主人,亦有微功哉!現為表示起見,歡迎諸公理發、刮臉、全洗、分發等等,一律照碼九五折。並奉送電機吹風。本館主人沈天龍謹白。”我看到最後一句話,倒吃了一驚,這老板怎麼會同我的朋友政論大家沈天虎名字仿佛。莫不是他兄弟行?轉又一想,這廣告除了欠通,還有幾個別字,倒也可能是沈天虎的兄弟行。隨著,我又發現了自己的思想有點奇怪,我怎麼丟了正事,隻管在街上跑,打算向哪裏去呢?這一省悟,我才轉身回向旅館。

剛一進門,就有人迎著我叫道“有了一角了,有了一角了,來來!”

又一人道:“別開玩笑,他不會打牌。”

我仔細看時,是蔡先生夫婦。我們是老同學,而又同住一家旅館。他們在房門口向我笑。

蔡太太笑道:“我們三缺一,請你湊一角罷。”

我說:“蔡先生已經代我聲明了。”

蔡太太道:“慶祝抗戰勝利,今天不打牌,那太豈有此理!”

我笑道:“我記得武漢失陷的那幾日,你們也是說不打牌豈有此理,過一天是一天。現在……”

蔡先生將我牽到他屋子裏去,笑道:“不一定要你打牌,有話商量。”

我進去看時,果然還有兩位朋友同在候成局麵,正捧著號外看,研究時局。

蔡先生把我拖到睡榻上並坐下,低聲向我道:“我在南京的兩所房子,是租給同學住的。當時為了同學的麵子,我用最低的房價租出去。南京的房子都加了租,我的房子,除了一文租錢加不上去之外,又為了同學換紗窗、安自來水、修理院牆、栽花木,多投資一千多元。”

我笑道:“這是過去的事,你提他作什麼?”

蔡先生道:“自然要提呀。托福托福,我那兩所房子,敵人沒有給我破壞。據南京來信,是兩個日本醫生把我的房子占了,不但一切如舊,就是破碎的玻璃,也一塊塊的給修補了。現在南京的房子,燒的燒了,拆的拆了,新房子一時蓋不起來。我敢斷言,這次抗戰勝利,大家回南京去,住的問題一定要大鬧恐慌。房價不成問題,是要漲起來的。你也是同學會常務理事之一,我和你商量,找幾個在川的同學,把這房子退給我罷。在‘八·一三’以前,同學會還差我三個月房錢,除了押租,總還差我一個月的錢,我不要了。”

我笑說:“啊!重慶房東先生的本領,讓你學了去了,靠這兩所房,你要找出個生財之道來。”

蔡先生紅著臉,沒有答複。蔡太太原和兩位來賓談牌經,這就掉過臉來插嘴道:“鳥向亮處飛,誰看到有撿錢的機會不撿呢?眼見得南京的房子要俏起來,我們那兩幢房子,還要半送給同學嗎?四年以來,我們幾乎窮死在四川,同學當這個長、那個長,這個委員、那個委員,也不拉我們一把。”

我笑道:“嫂子,我是和二哥說笑話。這次回到南京去,同學像我們這樣的,已是窮得落在泥溝裏;得了法的同學呢,又早爬在雲端裏了。這樣兩極端情形,同學會根本不會再組織起來,你那房子就是再送給同學會也沒有人住。話倒是歸了本題,我這次回南京去,少不得要用幾間房子,我先定下,你租給我一幢吧,真話。”我說著,把臉色正起來,還向他夫婦一點頭。

蔡先生不敢答複我的話,望著他夫人。

蔡太太點了一支卷煙吸著,微笑道:“你府上人口多!”我說:“唯其是人口多,所以先要把房子定下。”

蔡太太頭一撇道:“老朋友,還不好商量嗎,將來再說罷。不過為了便利回南京的朋友起見,房子我們要拆開來,一間一間租給人。”

我見她顯然在推辭著。索性逼她一句,站起來問道:“那麼,每間要多少錢一個月呢?”

蔡太太鼻子裏哼了一聲,笑道:“民國十七年的舊賬可查,一間房子租一百塊錢還算多嗎?”

我吸了一口涼氣,望著天花板,正在出神,卻聽到窗外又有人叫著:“號外號外!”

隨了這號外聲音,有人叫道:“回家,且慢歡喜!捆行李的繩子突然漲價,三塊錢一根,大網籃也賣到二十塊錢一隻,到宜昌的船票,恐怕要賣到五百塊錢一張了。不等老家寄川資來,我們怎走得了?天下事,無論好壞,一切都是富人的機會,一切都是窮人的厄運。”

我在號外聲中,混了半天,覺著所見所聞,都有點出於意料,正沒法子理解,當屋子裏的人臉色一變之下,這個人最後兩句話,倒把我提醒了——而人也提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