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夢 生財有道(1 / 3)

在東川,不容易遇到好月景。

這一晚,有了大半輪的月亮,由山頂上斜照過來,引起我一種欣賞的興致,悄悄地在山坡上的石板路上走著。

天上沒有雲,深藍色的夜幕上,散布了很稀落的幾粒星點。這樣,那月盤是格外像麵鏡子。月光撒下來,山麵上輕輕塗了一層薄粉。山上稀鬆的樹,在水色的月光裏麵挺立起來,投著一叢叢的暗影。再向遠處的山穀裏看去,是峰巒把月光擋住了,那裏是陰沉沉的。山穀裏正有幾戶人家,月光地裏看去,反是不見輪廓,隻有兩點閃爍的燈光在那山的陰暗中給人一種暗示,倒有點詩意。

我的思想,有點玄幻了,由李白“低頭思故鄉”的詩句裏,更覺得久不見麵的月色,給予我一種很濃的愁緒。於是坐在路邊一塊石頭上,隨手摘了石縫裏一根野草,在手上盤弄。

遠遠地有兩個南京口音的人,說著話過來。在南京住家時,總覺得南京人的口音,比起北平的國語,實在有天壤之別。可是到了四川,不知是何緣故,一聽到南京人講話,就讓人悲喜交集,頗覺得多聽兩句就好。因之我就聽下去了。

一個南京人說:“你在大學教書,教授也罷,講師也罷,每月總可以掙三五百元,為什麼要去當一個公司裏的運輸員?”

又一個人道:“你要曉得,現在是資本主義的社會,無論幹什麼,你應該打打算盤能不能發財?能發財,就到俱樂部去當一名茶房,那又何妨?前十年,上海的八十八號,是很有名的俱樂部吧?有一個人在裏麵當了茶房,出來坐汽車,住洋房,人家一般稱他作先生。”

先那個人問:“難道當運輸員能發財?”

這個人答:“那也看個人的手腕。但是無論怎樣的笨家夥,一搭上了這發財的船,多少也可以啃一點元寶邊。”

那兩個人說著話,慢慢地由我身邊經過。直等他走到了很遠去,我還聽到他們左一句“發財”,右一句“發財”,不斷的送過來,轉變了我對明月的留戀,鑽進草屋去了。

我剛躺在床上,卻有人大聲喊道:“老張,快來快來!幫我一個忙。”

我迎去看時,是一位遠親鄧進才。他穿一件四個大口袋的草綠色短衣,同色的長腳褲,踏著尖頭皮鞋,卻擦得烏亮。手裏拿了盆式呢帽,在胸前當扇子搖。在他身子前後,卻放著兩支手提皮箱。

我說:“久違久違,有何見教?”

鄧進才在褲子口袋裏摸出一張紙,擦了額頭上的汗,笑說:“這兩支箱子我拿不動了,請你叫傭人幫我送回家去。我送三分郵票他吃茶。在街市上郵票也可以當輔幣用,我身上這三分郵票,就是買長途汽車票找下來的零頭。”

我又覺得他家不遠,笑說:“主人是我,傭人也是我,我替你拿一支,你自己拿一支罷。”

他倒是很客氣,提了一支較大的箱子在前引路。我提了箱子在後跟著,才明白他滿頭大汗,大有緣故,那箱子裏簡直裝的是一箱子鐵塊,我隻提了十多步就很吃勁了。看到鄧進才把箱子扛在肩上,兩手扶著走路,也跟了他這樣子,把箱子扛起。

他見我穿一件灰布長衫,晃晃蕩蕩走,扶了箱子的手,細白而沒有粗糙的勞動皺紋,透著不過意。回頭向我笑道:“大時代來了,我們必定練習到腳能跑、手能作、肩能扛,以備萬一。斯文一脈,怕失了官體的人,應該在淘汰之列。你這樣肯勞動,很對。”

我想,我怎麼會不對呢?就替你省了三分郵票。但我累得周身臭汗,實在喘不起氣來答他的話。

到了鄧進才家,他首先搶進門去,叫道:“快來,快來接東西!”

於是他的太太,笑嘻嘻地出來,把箱子接了進去。

鄧先生住的也是“國難房子”,竹片夾壁,草棚蓋頂,外麵一間屋子,寬闊不過一丈多,裏麵擺了一張白木桌子,兩支竹凳。再看到鄧太太一件藍布長衫已經綻了好幾個大小補釘。他們的境遇,大概是相當的困難。為此,我也不願受他的招待,轉身就要走。

鄧進才一把將我拉住,笑道:“來了連煙也不抽一支就走,未免太瞧不起親戚了。”

我聽到他說“瞧不起”三個字透著嚴重,隻好坐下來。他說請我抽煙,並沒有送出卷煙來,隻是鄧太太送出兩支粗泥飯碗來,裏麵裝著滾熱的白水。這樣,我倒對他們的生活更表示同情。

鄧進才搬了方竹凳子靠我坐下,笑道:“你猜我這兩箱子裏麵裝的是些什麼東西?”

我說:“真有相當的重量。當然,你這裏不會有五金用品,大概是兩箱子書吧?”

鄧進才笑道:“你也並非外人;我也有事相商,不能瞞你;這裏麵都是西藥。”

我說:“西藥?現在一小瓶西藥,也要值好幾十塊錢,你這兩箱子……”

他向我擺擺手,低聲道:“請你不要高聲。”說著,向屋子左右兩旁指指,那意思顯然是怕鄰居聽到。

我就笑了一笑,問道:“哪裏弄到許多的藥品?”

他道:“凡事隻要肯留心,總會想出個辦法來。在漢口撤退的時候,我身上還有幾百塊錢,心裏就想著隻憑這幾百塊錢,要過這遙遠的長期抗戰生活,當然是不可能,總要找個生財之道,以便將這幾百塊錢,利上生利。依著內人就要換金器。可是那個時候,金子已相當的貴,將來縱然漲價,那也漲得有限。我就臨時心生一計,把幾百塊錢鈔票揣在身上,滿街去張望,打算看到有什麼便宜貨就買什麼。其實,我這也是一個糊塗算盤,街上要關門便宜出賣的東西,滿眼都是,哪裏買得盡?無意中,我站在一家小小的西藥鋪門口出神,回頭一看,他們玻璃架子裏東西,都空出來了,隻是地麵上放著兩支網籃。店東走了,有位年老的夥計,在那裏收拾細軟。我閑問:‘你們要走了,藥還賣不賣?’他倒說得好:‘怎麼不賣?賣一文是一文,我們要下鄉去了。’”

我插嘴笑道:“你一定撈了一個大便宜,把兩籃子藥品去買過來了。”

鄧進才道:“怎麼是我撈了大便宜,實在是那老夥計撿了我一個大便宜。那家西藥店的老板走了,這些東西交給老夥計看守,就算是不要的了。你想那老夥計有這樣好的事,賣了錢還不逃之夭夭嗎?所以我逼他把賬本拿出來,對了網籃子裏的藥品,照他買進來的本錢,打了個對折收買。兩籃子藥品,累了我查對半天。買回來,我內人,倒埋怨我胡來。可是到了宜昌,局麵穩定些,打聽藥價,就有個小對本利。因之,我咬著牙,把這東西帶進川來了。”

我說:“你當然想到此地更俏。”

他笑說:“我一路裝病人打聽藥價。到了重慶,知道藥價都有個三四倍利錢。第一天打聽明白了,打算第二天送一些藥到藥房裏去賣,事情一耽誤,第三天才去,一問價錢,又漲了好幾成了。商家看到我提個皮包,不知道我是賣藥的,他說:‘要買快買,不然,明後天又要漲價了。’我聽了這話,把原藥品又帶回了客棧。”

我說:“你川資還夠嗎?”

鄧進才猶豫了一陣,笑道:“好在同鄉很多,錢完了,十塊八塊,向同鄉借了來用。隻要我熬得住,藥放在家裏一天,就漲一次價,我實在舍不得賣出去。錢借不到了,天氣慢慢暖和,我就充難民把衣被行囊擺在街上出賣。”

說到這裏,他太太出來了,紅著臉道:“進才,你怎麼信口胡說?好在張表弟不是外人,要不然,說我們無聊。”

鄧進才頭一昂,臉上現出了得意的顏色,笑道:“你婦道之家,懂得什麼?我向表弟說這些話,正是表示我能艱苦奮鬥。婦人家眼皮子淺,看著物價漲五倍的時候,你就吵著要賣掉,現在怎麼樣?”

她聽到“藥價高漲”這句話,心窩裏一陣奇癢,也嘻嘻地笑了起來。

我道:“表兄和我說這些實話,當然是有什麼事要我幫忙,我還可以自食其力,決不揩你的油,可以盡力而為。”

表嫂高興起來了,說了一句大方話,眉毛一揚,笑道:“照碼子算,也不過六七百塊錢的本錢,值什麼?”

她這句話倒提醒了我,心想七百塊錢本價,照碼加二三十倍,是二萬元了。她還未必是實話。這兩支破箱子,竟要值好幾萬。

我一猶豫,鄧進才明白了我的意思,笑道:“這箱子裏,也不完全是值錢的藥,奎寧丸就有兩千來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