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說:“那也不壞呀,現在奎寧丸價錢很貴。”
鄧進才道:“當然是比平常值錢的多,可是把藥熬到現在沒有賣出去,我夫妻兩個,也很吃了一點苦,沒有錢花,在街上當了兩個月難民。最近我看到時局要好轉了,才賣了一點藥撐起這個破家。剛才我是送藥品給人看,他也說不敢全買,怕快要跌價。你在新聞界,消息當然比我靈通,你看我們還要抗戰多久?”
我想他們發財之心太甚,故意和他們別扭一下罷,笑道:“表兄一見麵,我就要告訴你這喜信的。因為正聽你說這有趣的故事,沒有告訴你。昨天我得著極端靠得住的消息,日本在這幾天之內,要發生總崩潰,不出兩個月,抗戰就要結束。”
表嫂聽了這話,臉色一動,說道:“不會這樣快吧?”
我說:“我們是中國人,就希望中國很快的勝利。縱然沒有這樣快,也要作這樣快的打算。”
鄧進才道:“那自然。這樣說,我藥品趁早賣了罷。”
我微笑著,沒有作聲。正在這個時候,看到一個蓬著短頭發,麵黃肌瘦的人,坐在對麵敞地的石頭上曬太陽。單褲子外,露出兩條黃蠟似的瘦腿,身上穿的一件破棉襖,向外冒出好幾塊黑棉絮,鼻子裏哼哼不斷。
表嫂道:“討厭,這死老王,天天到我們門口來哼著。”
那個人哼著道:“啊喲!看在同鄉份上,在這門口曬曬太陽也不要緊,何況俺在府上做了兩個月工?”
我聽那人說了一口皖北話,就走出門來,向他問話道:“你是哪縣人?怎麼弄成這副樣子?”
他聽我也說著鄉音,露出尖嘴裏幾個慘白的牙齒,向我笑了一笑,點個頭道:“先生,俺本來是個好小夥子,在這裏和幾家下江人挑水,一個月也可以掙百十塊錢。原住在鄧先生廚房裏,和他老人家也挑過兩個月水,他不給工錢,俺不給房錢。不想得了一個三天一次的脾寒,一個月來,弄得俺一點氣力沒有。”
我說:“你不會買兩粒奎寧丸吞吞嗎?”
他搖搖頭道:“吞不起!一塊錢買不到幾粒。一天要吞好幾粒。”
我就聯想到鄧進才箱子裏有兩千多粒奎寧丸。憑著老王是千裏相依的同鄉,也應該送他幾粒丸子,何況還幫過兩個月的工呢?我有這種親戚,我是一種恥辱。我想到這裏,我忍不住氣了,扭轉身就走開。
還沒有走十幾步路,那老王在後麵叫著,晃裏晃蕩追了上來。
我站住問他道:“你還有什麼事要找我嗎?”
老王哭喪著臉,皺了眉頭道:“照說,我不應該向你先生開口,不過我看到你先生這樣子,是個仗義的人,總可以……”
我道:“你說罷,在我的力量上做得到的,總可以。”
老王道:“我有個本家兄弟,在公路上服務,我想去找找他。他們常跑昆明、仰光,應用的西藥很多。”
我道:“我明白了。你需要多少錢川資?”
老王道:“我隻好慢慢走了去了。一天走不到,走兩天;有兩天的店火錢就可以了。”
我並不是那樣豪俠的人,但我也不是那樣慳吝的人,就掏了兩元法幣給他。我心裏還想著,這實在無濟於他的病,這還不夠買四粒奎寧丸的。可是,他不忙接法幣,竟在石板路上跪了下去,十指叉住地麵,向我磕了一個頭。
我“啊喲”連聲道:“這還了得!”
他站起來,在黃蠟似的臉上,垂了兩行淚,說道:“先生,在今天,兩塊錢不算多;但是,我們萍水相逢,難得你肯幫忙。這裏熟人多了,我天天去求人,慢說給錢,一見我就板著臉子。”
我說:“你每日三餐飯由哪裏來?”
他歎了一口氣道:“哪裏還能論餐?討一日,吃一日,討不著就餓。我在家也是一個壯丁,多少可以做點事,誰教我跑到四川來的?”
我道:“這樣說,大概你今天沒有吃飯,我再幫你一點忙。”因又加了一張五角的角票,笑道:“你去買兩斤紅苕吃罷。”說著,把錢都交給他,我就走開了。
過了兩個月的樣子,一天,我由城裏搭長途汽車下鄉。這汽車司機在登車之前就和人咕嚕著說:“早就有話了,調我跑兩趟昆明,還是要我開這短程。”
我心裏就想著,太勉強他了,恐怕會在路上出亂子。果然,汽車開出去十公裏,拋了錨了。據司機說:“機件是無可救藥,乘客請下車罷。”我向來能走路,到家隻七八公裏了,就慨然地先下車來。
車子所停的地方,是個山坡下,山坡上新蓋了一幢洋式樓房,門口掛了丈來長的直立招牌,是一家運輸公司的堆棧。樓欄杆邊站著幾個人,對了下車的旅客微笑,他們似乎了解我們所演的是一幕什麼喜劇。我是個新聞記者,對於這種諷刺,當然有極深刻的印象,低下頭,我就匆匆走開了。
但是在那些看笑話的人群裏麵,有人喊著:“那位穿藍布袍子的先生,請等一等。”
我一看乘客裏麵,並無第二個穿藍布袍子的,當然是叫著我,我就站住了腳。
那人跑到麵前來,我看時,黑胖的臉兒,穿了一套細青嗶嘰西服,裏麵花羊毛內衣,脖子上套了一條綠綢領帶,卻歪到一邊。加上他那兩隻肩膀,微微地扛起,顯然是初穿西裝的。我對他看了一眼,仿佛有點熟識,然而記不起在什麼地方會過,不免向他呆了一呆。
他笑道:“你先生不認得俺了?俺還向你先生借過兩塊錢作盤纏呢。”
我“哦”了一聲,想起來了,此“桑陰之餓人也”,就是那位病得討飯的老王。便對他周身看了一看,笑道:“恭喜,你交運了。兩個月不見,身體完全好了。”
老王道:“樹從根腳起。不是你先生那次幫我兩元五毛錢,我怎得到這地方來?本打算到府上去道謝,你看我這樣糊塗,不但不知道你先生住在哪裏,還不曉得你先生貴姓。”
我笑道:“這樣的小事,不必提了。”
老王道:“我要還你先生的錢,自然那是小看你先生。但是我決不能不盡我一點心。我們這裏有車子進城,陪你進城去,我作個小東。今天下午也好,明天早上也好,我們再坐順便車子回來。”
我也決不會為了兩塊錢的施與,就要人家盛情招待,當然拒絕。無如老王用意十分誠懇,硬把我拉到那堆棧裏去,茶煙招待。問了我的姓名住址,似乎還打算另有報酬。他也有一間房,掩上了門,隻有我兩人談話。
他坐在我對麵,低頭看看他那西服,透著有點不好意思,紅著臉道:“你先生看我打扮成了這樣子,有點不配罷?我也是沒有想到有今天。那日我接了先生兩塊錢,就投奔了我本家兄弟,不到十天,我的病完全好了。他要到海防去運貨,正要一個靠得住的人幫忙,就帶了我去。有幾個人,想去不得去,就暗下借了我三四百塊錢,叫我作點生意,又想出主意,教我販些什麼貨。我就照他們的話作,回來把貨賣了,雙倍還了人家的錢不算,我還賺了幾個錢。不久,我又要去了,你先生要點什麼,請告訴我一聲,我給你帶來。”
我笑說:“那倒不用。你可不可以告訴我,你販的什麼貨,賺了多少錢?也讓我長長見識。”
他聽了,伸手搔搔光頭,有點躊躇。
我道:“你覺不便告訴,就不必說了。”
他笑道:“也沒有什麼不便,我們將本求利,大小是場生意,不過錢賺得多一點罷了。”
我笑道:“連你自己都承認賺的不少,這數目一定可觀了。”
老王笑道:“大概賺了三千塊錢不到。”
我聽了這話,有點吃驚,心想一個討飯的,跑了一趟海防,就賺了三千塊錢。
他見我發呆,便笑道:“你先生不要以為稀奇,作大生意的人,一趟賺幾十萬,也是常事。”
我笑道:“我倒不稀奇你能賺錢,所稀奇的,在重慶,賺大錢是這樣容易。”
老王道:“我本家兄弟說了,我們雖然是拿貨換人家的錢,總也有點良心。老百姓的錢,平常我們可以賺他幾個,這個時候,我們賺他的作什麼?所以我們帶的東西,都是化妝品、西服材料、外國罐頭,都是有錢人用的。”
我說:“你們帶的這些東西,都是奢侈品……”
他不等我說完,已經懂了我的意思,點點頭笑道:“我帶的都是化妝品,很好帶。譬如口紅,指頭大的東西,在海防買法國貨,更精致。五十支口紅,褲腰帶裏也有法子放下。”他說著打了一個嗬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