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兩指夾著他敬我的一支煙卷,放在嘴邊,昂了頭吸著,望了窗子外的青天,隻管出神。
他笑道:“張先生,你想什麼?以為我撒謊?”
我笑道:“我不但不疑心你撒謊,還怕你沒有完全告訴我呢。我是在這樣想,你說不賺老百姓的錢,賺闊人的錢。可是你沒有想到闊人的錢,是從哪裏來的了。一支平常的口紅,你們可以敲闊人幾十塊錢的竹杠,闊人也沒有為了你們這樣敲竹杠癢上一癢,可想他們也是羊毛出在羊身上。平常一塊錢買一樣東西,他們從哪裏弄錢來買;現在一百塊錢買一樣東西,他還不是從那裏弄錢來買嗎?”
老王對我強笑了一笑,又偏著頭想了一想,似乎他對於我所說的這些話,並沒有了解。
我對於這種問題,是不惜學“生公說法”的,正想跟著向下說去,卻聽到門外有人大聲道:“不打了,不打了,八圈麻將,輸了我們兩千多塊錢。”
我向窗外看,是個穿青毛線上衣,外套工人褲子的人。
老王站起來道:“張三哥收場了,我們就走嗎?”
張三點點頭道:“走走!到城裏旅館裏洗澡去。”
老王道:“好好,我和你一路去。張三哥!我給你介紹一下子這就是我說的那位先生,他也姓張。”
張三走了進來,和我握著手道:“不錯不錯,為人要像你這樣。”
我覺得他說話粗魯,倒不失本分,也遜謝了幾句。他就在身上掏出一個很精致的煙盒子來,奉敬了我一支煙卷,我看著那紙卷上的英文字,卻是大炮台。我想著,除了銀錢行裏上等職員,作官的主兒,在“簡任”職以下的,已很少抽大炮台香煙了。他的收入,起碼是超過“簡任”職的正式薪水。
他見我沉吟著,或者明白了我的意思,笑道:“這個年月,有錢不花,是個傻瓜。來來來,我們進城去。城裏旅館裏,我們幾個朋友,開得有長房間,一路洗澡去。老王請你吃晚飯,我請你聽大鼓。”
我笑道:“我因為有點事,正由城裏趕回家去,怎麼又回城去?”
張三道:“莫非你先生瞧不起我們粗人?”
這句話他說得太重了。我隻好微笑著跟了他們出去,坐了他們運貨的卡車,重又入城。
他們果然在城裏最好的旅館裏,開了一個大房間,這裏已經有兩位在座。一個穿了新製的古銅色線春駝絨長袍;一個穿了花格呢西服,架腿半躺在沙發上,口角裏斜銜了煙卷,頗為舒適。
張三和我介紹之下,穿長衣的一位是江蘇金先生,穿西服的一位是湖北錢先生。那錢先生誤認我是同行,讓坐之後,就問我是作什麼生意?
我笑道:“作一點破紙生意。”
他認為是真話,點頭笑道:“這也不錯。我有一個朋友,由宜昌運一批紙上來,因為貨太多,輪船不容易運來,就找一隻大白木船包運。這船在長江裏走了足三個月。他先是急的了不得,後來倒怕這船到快了。”
我說:“那是什麼緣故?”
錢先生道:“你想,紙價一天比一天高,他落得在船上多囤幾天。到了岸,立刻要起貨到堆棧裏去。城裏正要疏散鄉下呢;堆棧一時又不容易找到;就是找得到,堆一天多出一天錢。他由宜昌起貨的時候,單說白報紙罷,不過二十塊錢一令,現在暗盤不說,普通也不是說兩百塊嗎?他這財發超了,發超了!”最後他鬧出一句家鄉話:“真是沒得麼事說。”
我說:“他的貨賣了沒有?”
錢先生道:“要錢用,他就賣一點。現在囤貨的,不都是這樣,哪個肯一齊脫手?”
我笑問道:“錢先生既是熟悉這些情形,當然也不能光睜眼看了別人發財,一定也有生財之道的。”
錢先生微笑道:“我倒不是有心作生意,是我由沙市動身的時候,有許多開鋪子的熟人,想趕湊一筆現錢。我是打算入川的,就掏出錢來,把人家的存貨收了。”
我問道:“是些什麼存貨呢?”
錢先生在茶幾上大炮台香煙廳子裏,抽出了一根煙卷,慢慢在茶幾上頓著躲避我的話鋒。我想著,他既不肯說出來,我這話顯然是問得唐突。正好張三披了睡衣,由屋後洗澡間裏出來,我就故意把話移開來,笑道:“一個澡洗得這樣快?”
他向錢先生笑道:“水很熱,快去洗罷。”
錢先生站起來,解著紐扣,緩緩地向洗澡間裏走去。
這時,茶房忽然送進一張字條來。金先生接著看了,臉色顯得有些變動。錢先生一腳,已是走向洗澡間裏去,好像有點驚覺,立刻回轉身來,把字條接過去看。因道:“這樣子,我們立刻去看看罷。”
他臉色有點轉青,望著金先生。兩人在衣架子上拿了帽子,就匆匆地走了出去。
原來茶房送進來的那張字條,卻放在桌沿上,沒有拿走。老王正坐在桌邊,就把字條拿了起來,交給張三道:“你看看罷,這上麵寫的是什麼,把他兩個忙成這樣子?”
張三接過字條,兩手捧著抬起頭來看,笑著搖搖頭道:“字寫得太草,他們家裏失了兩件什麼東西,張先生看看是嗎?”
他說著,把字條交給了我,我實在無心窺探人家的秘密,無如張三已交到了我的手上,而且是他們失落了東西,無所謂秘密,因也就捧著字條來看,見上麵寫的是:
“送某某飯店三號房間錢先生,紗價已跌落二百元,仍有看跌之勢。尊意如何?速複。知白。”
我笑著想,字條有兩個足旁加失的跌字,怪不得張三說是失落了兩樣東西。
張三道:“這上麵寫的是什麼?”
我便告訴了他。
張三提起腳上的拖鞋,打了樓板一下響,皺著眉頭道:“昨天我勸他多賣幾包他不幹,今天要損失好幾萬了。”
我問道:“這兩位大概是做棉紗生意的?”
張三道:“錢先生是做棉紗生意的,金先生是做綢緞生意的,我們多少有點關係。錢先生的棉紗,都堆在鄉下村子裏,賣一包,在鄉下抬一包來,十分麻煩。”
我說:“紗價到了現在,也就頂了關了,再不賣就錯過機會了。”
張三道:“大家都在囤著,不放手哩。”我道:“他囤了多少貨?”
張三伸手搔搔頭發,笑道:“這就難說了。要論他原來的資本,那真不足說,不過一兩萬塊錢;到了現在,那可嚇壞人。假如現在還要出航空獎券的話,他總連中了兩個航空頭獎了。”
他一麵說著,一麵伸手搔頭發,笑道:“我也不必多說了,反正作商人的現時都發財。”
我微微地搖著頭道:“那也不盡然吧?”
老王道:“算了算了,我們何必盡談不相幹的事情。換上衣服,我們出去吃飯去。”
張三沉吟著,伸手到煙廳裏取煙,一看裏麵空了,就在衣架子的衣服袋裏,摸出一張一百元鈔票來。他按著桌上的鈴,茶房進來了,便遞錢給他道:“買一廳煙來。你告訴對麵南京飯店,給我們留個座位。說是這裏三號房姓張的,他們賬房就知道。”茶房接著錢去了。
我坐在一邊看到,卻是一怔。當年我在北平,所看到總長、次長們,那種花錢不在乎的樣子,也就是如此。我倒疑心他是對我特別恭維,因笑道:“張三哥,你不必太客氣,一切隨便好了。”
張三笑道:“沒有關係,煙卷我們總是要抽的。”
正說到這裏,茶房進來報告,電話來了。
張三踏著拖鞋去聽電話,約莫二十分鍾,隻聽得他一路喊了進來道:“老王,老王,我們明天動身到海防去,今天吃晚飯,一定我請客,一定我請客。”
隨著這話,兩隻拖鞋,由門口半空裏飛進來,接著是張三一個倒栽蔥,跌了進來。老王待搶著去扶他時,他已經爬了起來,兩手拍著道:“隻剩今晚一晚在重慶了,花幾個錢不在乎,一個月後,我們口袋又滿了。”他說著,將赤腳在地板上打著板,兩肩一上一下地聳著。口裏“滴滴”地唱著跳舞音樂。
我這才明白了,那位南京大學教授要去當司機,決非一種“有激使然”的話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