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夢 狗頭國一瞥(1 / 3)

小時讀山海經,總覺得過於荒唐。後來看鏡花緣小說,作者居然根據山海經,大遊其另一世界。便有些疑信參半了。別的不說,單提這狗頭國,仿佛就不近情理。人身上都生長全了,何以這個腦袋還滯留在四腿畜牲的境界裏呢?後來看美國的有聲電影,見到“狗之家庭”這張片子,狗果然站立起來,穿西服,吃大菜,和人一樣生活著。我就聯想到“狗頭國”的人,也許是這樣。我自己是沒有錢出洋,我又沒有資格拿公家的錢作川資,也就無法證實宇宙裏有這個“狗頭國”沒有。不想人事難說,糊裏糊塗,到底碰著一個機會了。

我的朋友萬士通,在飛機公司服務,一天上午,打了個電話給我,說是他要坐飛機到最近一站去辦點公事,兩小時內就飛回來,可以帶我嚐一嚐航空的滋味。我正久靜思動,也就如約以往。

到了飛機站上,萬士通已在那裏等候著我,便約我在休息室裏喝杯紅茶、吃些點心。我們正談的得勁,站上人卻來催上機。

麵前一列停著三架銀色巨型機,有一架開著機座的門,搭上了短梯,靜等搭客上機。萬士通先生作事,沒有錯誤的,他徑直地扶了梯子上去,還回轉手來向我招了幾招。我這破題兒第一次坐飛機的人,當然是跟了內行走,鑽進了機座,已有一個人先在,其餘各空椅子上,隻放了些布袋,僅僅還空著兩個座位。

萬士通和我並排坐下,很坦然地繼續著剛才的談話。我由窗子裏向外一看,飛機已是在雲海上飛著,無景致可看,我也隻管把話談了下去。

萬士通談了很久,抬起手表來一看,不覺“咦”了一聲。我說:“怎麼了?快到了嗎?”士通道:“已經飛了一個多鍾頭了。照說半點鍾就要飛到的。”

在一邊的茶房,迎了上來笑問道:“萬先生,你不是到‘狗頭國’去嗎?”萬士通被他一句提醒,對麵前的布袋注意看了一下,不覺拍著大腿叫道:“糟了!糟了!張兄,我和你開了一個大玩笑。”我問道:“這飛機真是到‘狗頭國’去的嗎?”

士通道:“誰說不是。今天是不能回去了。”

我也慌了,因道:“承你好意,把我帶上飛機來參觀,我哪有錢買外彙再買回國的票子?”

士通道:“不但是你,就是我亦複如此,好在我是公司裏人,總可以記賬。”

我聽說可以記賬,大不了是借債,也就心裏坦然。因道:“書上說的‘狗頭國’,真有這麼一回事?”

士通笑道:“這是譯音之訛,就原音說,大概在國音‘格特’之間,順便一轉,就轉為‘狗頭’。其實他們那國人,一般的人首人身,並不在肩膀上扛著一個狗頭。這地方是大海洋中幾個小島。你也不用多問,這個小國,一切特別,你去一遊,一定增加興趣不少。”

那位押機的人,就對我微微笑著。彼此談起話來,知道那是一位商人魏法才。隻看他團團白淨的麵孔,一撮卓別麟小須,穿了漂亮的西服,便是個精神飽滿之人。談話之間,機下已發現了海洋和島嶼,飛機對了島上飛下,一片大廣場上,一麵大黑旗子臨風招展,黑旗中間,有三個古錢圖案是黃色的。據士通說,這就是“狗頭國”的國旗。

魏法才見到了目的地了,就掏出兩大把糖果,讓我們放在衣袋裏,他道:“見著機場上特別歡迎的人,可以暗地裏給他一個。”我聽了這話,有些愕然,向士通望著。

士通點頭笑道:“真的是這樣。狗頭國人歡喜吃糖,為的這個國家缺少糖,我們送糖給他,等於我們中國人見著朋友,敬上一支煙卷。”

我說:“既然如此,就明明白白敬上一塊糖果好了,為什麼要暗下遞過去?”

士通道:“這就是‘狗頭國’特別之處。他們上自國王,下至窮百姓,都以私相授受為親愛。”

說話時,飛機已在機場降落。開了座門,魏法才首先下機,我們隨著下來。

在機場上圍著一群歡迎的人。看他們的形象時,皮膚黑色,額頭和下巴突出,也有些像狗;眼珠是黃的,這點更異乎我們。衣服倒也西裝革履,隻是顏色多用黃色而已。

首先迎著魏法才的,是個矮胖子,金黃色的西裝,裏麵金黃色的襯衣,金黃領帶,仿佛是個鍍了金的人。他見著魏法才,先深深地鞠了躬,接著笑道:“我聽說魏先生這次帶來的糖果很多,真是雪中送炭。”他竟說了一口極流利的漢話。

法才道:“除了我們幾個人外,盡可能的,都帶了糖。”說著,一握手,我就看見他捏了一把糖果,由手心裏遞過去。回轉頭來,法才向我們介紹,這是這島上的“格特曼勒”。“格特曼勒”譯成漢話,就是地方長官。

於是我們一一握手,暗下遞糖果。隨後又有許多穿黃色西服的人前來歡迎,我們如法泡製地對待著。

那格特曼勒招呼了三輛馬車過來,向法才道:“我想邀請三位先生,到舍下去休息;就是帶來的貨,也一齊運了去。”

法才笑道:“這不妥當吧?我作的是貴島全島的買賣,若是人和商品,一齊運到府上去,人家說我姓魏的隻作一家買賣,以後我運了貨來,貴島糖商要拒絕購進了。”

格特曼勒卻把胸一拍道:“那要什麼緊?這些糖商不作生意更好,我來和一班朋友包辦了。敝島人民之不能不買糖果,猶之乎上國人不能不抽紙煙。我把進口的糖果都囤起來,不怕老百姓不買。”

法才笑道:“那樣做,閣下可以盡量把糖價提高,弄得貴島的人都把糖果戒了,我這生意就做不成了。”

格特曼勒道:“這又何難?隻要大家有戒吃糖的趨勢,我立刻把糖價鬆動一下就是。”

法才無論怎樣說,他也不肯放鬆。他所帶來的一批粗人,已親自爬上飛機,把大小布袋,陸續搬上了馬車,魏法才雖皺了眉望著,卻也不攔阻。我知道他的苦衷,若是把島上這位大酋長得罪,根本不許糖果進口,也是做不成買賣的。而在他這一猶豫之下,他所帶來的糖果,已經完全搬上了馬車。格特曼勒也就把我們三位來賓讓上了一輛敞篷馬車,自己陪著。

我們在一輛車上,走不多遠,就進了熱鬧的街市。小小的海島,也不過一些竹枝木板的店戶,不足稱道。最奇怪便是許多人民,成串的站在人家屋簷下,隊伍的最前麵卻是一家小糖果店。

我便問道:“難道這些人都是買糖果吃的?”

格特曼勒向前看去,隻當沒聽到。

萬士通笑著點了一點頭。

於是我就留意那些買糖果人的情形:在那糖果店門口,有塊大黑牌,上麵白粉寫著漢字——原來此國和日本一樣,是借用漢字的。我近著看清楚兩行,乃是“粽子糖每磅價銀十五兩,檸檬糖每磅價銀二十四兩。”

我向魏法才道:“什麼?糖果價格這樣大?這島上的生活,不嚇死我們外來人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