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金子原很感激的,當時三個人依舊說說笑笑,到了晚上十一點鍾,又把車子送李香絮回去。但是金子原有點奇怪,分明告訴子平,他飛機到重慶以後,馬上就打一個電報來。現在到了十一點鍾,電報還沒有來,這是什麼緣故?問問航空公司,說是飛機早到重慶了,顯然飛機沒有出一點兒毛病。也許子平打電報慢了一點,明天早上總有電報前來吧?也就隻好耐心一下了。金子原第二天九點鍾才起床。洗過臉,正在喝茶,杏子就連忙進來告訴他道:“專員,劉小姐已經在前麵客廳裏等候了。”金子原放下茶杯,站了起來,問道:“是劉素蘭劉小姐嗎?”杏子道:“是的。”金子原道:“快點請她進來。”杏子答應著出去了。金子原一想,這一定是陳六去傳的話,她母親對這事大為著急了。既是如此,我還得裝得嚴肅一點,好像我這副擔子,挑在肩膀上還很沉重似的才對。於是自己先到內客廳裏來,架著腿在沙發上坐著,看重慶飛機運來的日報,一本正經,臉上一點笑容沒有。杏子掀開門簾子,劉素蘭穿著黑綢子旗袍,略微壓一道紅邊,臉上淡淡搽了點兒粉,又微微在臉圈搽了一點胭脂。進來之後,老遠的就對著金子原一鞠躬。金子原這才站起來,忍住著笑容,說道:“劉小姐,好久不見了。”劉素蘭道:“沒有過來問候,是剛剛害病好了,真是對不起。”金子原才帶了微笑,讓她在旁邊坐下。杏子還倒了茶,擺了幾碟點心,看這樣子,好像是楊露珠叫擺上來的。但是楊露珠卻躲在房裏沒有出來。金子原感到楊露珠一切不問,這倒是令人最滿意的事情,便笑道:“劉小姐今天清早就趕來,有什麼事嗎?”劉素蘭看金子原態度非常客氣,但和平常不一樣,見自己不大開玩笑,那就更可看到自己的家務有問題了,躊躇了一下,因道:“當然我不能瞞著專員,就是我們住的房子以及要用的家具,聽說重慶有電報來,催著查封。自然我們一家,重慶犯不著打電報來,必是有好幾十家要實行查封,才有電報給金專員。”金子原道:“對的,你府上就在內。老實說,如要實行查封房子,我就執行命令好了。這裏麵就是你府上和我有點兒私交,所以有些不好辦。”劉素蘭站了起來,就道:“這真謝謝金專員!”金子原道:“你坐下,我們不妨細談一下。”劉素蘭這又坐下,因道:“金專員為我們的事,很是擔心的。我今天就索性打擾金專員一番了。”金子原道:“你怎麼知道重慶有電報來?這非有人看見這個電報,決不會知道重慶對這查封房子的事發了脾氣的。”劉素蘭雖然會說話,但是昨晚陳六告訴她家的話。決不能合盤托出,因笑道:“我猜是這樣。就請專員千萬費神。”金子原聽了也是一笑。
劉素蘭見金專員麵上有了笑容,顯然是精神愉快一些了,便道:“專員費神,我們是很感激的,今天晚上,我請專員吃飯。”金子原笑道:“這不好,今天晚上……”說著,想了一想,便道:“還是請我吃小館子吧。至於什麼時候,回頭我再打電話告訴你。”劉素蘭想著,金專員或者有什麼秘密話,在這裏不好說得吧,因問道:“吃小館子也成,要請些什麼人,請專員告訴我,還是讓我來請呢,還是專員代邀呢?”金子原細聲道:“至於請什麼人,那再說吧!可是我想著最好一個外人都不請,就是你我兩個。”劉素蘭聽他說最好一個客都不請,好像有些秘密話說,便道:“好吧!”還要說什麼話,這時辦公室裏,忽然走出了兩個人來,一個是楊露珠,一個是李香絮。劉素蘭趕快起身,和兩個人分別握手。不過劉素蘭今天是有事來的,和兩個人不好說明,隻能說些家常閑話罷了。約莫談了半點鍾,就聽見楊露珠道:“現在快十一點鍾了,在這裏吃了午飯走吧?”劉素蘭立刻站起來,便道:“我還有事,過兩日再來吧。現在我告別了。”金子原道:“劉小姐的大衣呢?”劉素蘭道:“在外邊客廳裏,我自己會去穿。”劉素蘭就向楊露珠、李香絮二人告辭,她一走,金子原也跟在後麵。走到門口,劉素蘭看著後麵,說道:“今天晚上,一定到小館子裏去嗎?哪一家?”金子原道:“我等會用電話告訴你,現在你不必問了。”劉素蘭聽到他這樣說,心想這是什麼地方,走在半路,回頭又看了一看。隻見金子原已是笑嘻嘻的,不像剛才那種樣子了。自己也知道,這位專員專喜歡女子,自己還應當提防一二。這就走進外麵客廳。可是金子原快走了兩步,就把一件女子皮大衣提了起來,自己笑道:“這件大衣,是劉小姐的嗎?”劉素蘭走到門邊,連忙說道:“是的,不敢當!”金子原哪裏肯放下,拿了大衣兩隻肩膀所在,笑道:“來吧,不要客氣。”劉素蘭看這樣子,大概不能推辭,隻好扭轉身子,趕快穿起。掉轉身來,就伸了右手,和金子原握了一握。這時,金子原被她搖撼著,竟舍不得放開。劉素蘭覺得手被他緊握著,不大好,竭力擺脫開。說了聲“再見”,就轉身放快了步式走去。金子原看她走著,不覺也跟了出來。
這裏兩邊也是走廊。他靠著走廊的欄幹,隻管望著。劉素蘭快要走到走廊的盡頭,回過頭來看看,這就看到金子原仍舊站著,將眼睛對了自己看來。她覺得人家正在看她,不好意思就這樣走過去,一點兒不理。就抬起一隻右手,在空中招了兩招,然後才走去了。金子原想道:這一招很有意思吧?記得唐詩裏有如此一句:“小桃風雪憑闌幹”,或者就是這種意思了。雖然劉素蘭隨便將手一招,沒有什麼,但是他卻隻管想得出神。這時忽然耳邊下有人道:“天氣很冷,在這裏想什麼呢?”原來楊露珠見金子原送客好久不回,特意跑來叫他回去。金子原道:“我在這裏念唐詩呢。回去也好。”說著,就同楊露珠一路走。走到公事房裏,看見辦公桌上有封電報,便問道:“這電報是幾時來的?”楊露珠道:“剛才來的。因為全是密碼,我們不能譯。我猜這一定是二爺來的。”金子原一手拿了電報,口裏還隨便說著:“大概是吧?”他在信封裏抽出那張電報紙,用眼睛隨便一看,便道:“不是的,不是的,讓我來譯。”於是他將辦公桌子抽屜打開,取出了一本電報密碼。看看李香絮不在房裏,便對楊露珠道:“你來寫,我來譯。”楊露珠笑道:“好的,若是你有好處,我有份的。”金子原道:“寫吧,我哪回有好處,會忘了你!”楊露珠也就一笑。
金子原拿了那本電報密碼,伏在桌子角上,拿起密碼本子來翻。楊露珠坐在公事桌邊,將一張紙鋪著,用毛筆謄寫。金子原報一個,楊露珠謄寫一個。譯了一半,隻見上麵寫的是:
“雪密。北平接收署接收專員金子原覽:昨日金子平及銀行界一人吳田,乘機來渝,攜帶黃金數百條,被查獲。雖箱上有接收處之封條,但事前未經報告,且上峰並無此項指使,顯是弟有意將金條兜售——。”
金子原譯到這裏,便不能往下譯了,隻顧將手指東畫西畫把電碼亂找,自己卻道:“這事情可糟了!”楊露珠也覺得心裏亂跳,望著金子原道:“你把電報譯完了再說。”金子原拿著密電碼本子,隻是亂顫亂抖,答道:“我不能往下譯了。”楊露珠道:“你不翻譯,怎麼弄,我又不會譯。”金子原道:“好吧,慢慢把它譯完吧。”又過了十幾分鍾,才將電報全部譯完。上說:
“——上峰對此大怒,即將子平及吳田看管,一麵並電北平弟處據實報告。我將上峰之電,暫時擱置未發。此事關係特大,望即來電報告,再行設法。郭宮。”
電報譯完,金子原搖頭道:“這事情,真的糟了。這電報是我老師郭宮打來的。”楊露珠道:“這事你怎麼樣回電呢?”金子原歎了一口氣道:“電報怎樣回法,我還沒有想起。你在房裏守著,有什麼人來,都不見。我到裏房床上去歪一歪。”他說著,將密電碼本子一丟,就往裏麵房間跑去。楊露珠也知道這事不妙,想了一想,就走到外邊,隻見李香絮正和張丕誠談話,便對她說道:“你哥哥現在有一點急事,這辦公室裏還有好多公事中人要來,你最好暫時回去。回頭沒有事了,我再派車子去接你。”張丕誠看到金專員曾翻譯密電,楊露珠這話,也許是真的,就道:“好,我送李小姐回去。”李香絮道:“大哥那裏,要不要去告訴一聲?”楊露珠道:“不必了,他正在考慮如何答複眾人。他一人睡在床上,我們不要去吵他。”李香絮看看兩人行動,覺得往日有談有笑,這時說一句是一句,似乎真有急事,也就不敢多問,就把大衣穿起,說道:“姐姐,我走了。”張丕誠含著笑,就將李香絮帶走。楊露珠靠了門站定,慢慢的在想,這幾百條金子,讓人查獲了,二爺被人看管了。這個上峰,大概是個不小的官。看起來,要好好的回一個電報,但是怎麼回法,連金子原都沒有想起,這事大概不好辦呢。過了一個多鍾頭,開午飯了,楊露珠回到辦公的房裏,一點聲音都沒有。這就向裏麵屋子看了看,隻見金子原還睡在床上,瞪著一雙大眼,望著半空。她道:“吃飯了,回電怎麼打出去,等會再說吧。”金子原道:“我不吃飯了。”楊露珠道:“飯總是要吃,吃不下,也勉強吃一點。”她口說著,人向床前走。看見金子原還是不動,就將他手一拉,才勉強把他拉起來。